夜色愈深,雪愈发得大了。
佟正钊披着夹袄,撑着一把油纸伞出了堂屋。
薛文贞果然如佟秉清所说并未走远,佟正钊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佟家祖屋的大门门槛上,食盒就搁在她的右腿边,顶上是从门罩间伸出一面坡的屋顶。
薛文贞就坐在佟家祖屋那两扇敞开的黑色实榻大门中间,认认真真地仰着头,一边看着空中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边细细观察着顶上斗拱梁枋间彩色剥落的雕刻图案。
佟正钊盯着薛文贞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收起了伞,走至门槛边道,
“我二叔答应放你兄弟了,说好明儿就放,这么大冷的天,你快早些回驿站去罢。”
薛文贞转过头来,见来人是佟正钊,只是面无表情道,
“我那碗碟留屋里了。”
她又转回头去,似是自言自语地道,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拿呢。”
檐下对门挂着两盏崭新的红灯笼,纸笼中跳动的烛光将薛文贞乌发上的那支梅花顶簪照得红亮非常。
“那你还是进去等罢。”
佟正钊开口道,
“外头下这么大的雪,可冷得很呢。”
薛文贞闻言不语。
两人一站一立,静静地看着檐外越下越大的夜雪。
薛文贞忽然兀自开口道,
“你家祖上也应该阔气过罢?”
她伸出手,朝着那斗拱梁枋虚指了一下,
“太祖爷曾在洪武二十六年有规定,庶民庐舍,不过三间、五架,不许用斗栱、饰彩色,你家祖屋敢这么造,这是逾制了罢?”
佟正钊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他一穿越到这里就在生病,“病”好了之后就一心努力读书,几乎不参与佟氏的乡间宗族活动,对佟家的宗族历史更是没甚么兴趣去了解,此刻听薛文贞陡然问起,只能含糊着敷衍道,
“这算甚么,我听说如今江南的富商在自家地盘营建起屋舍来,五间七间、九架十架尚且犹以为常,违制建园更是蔚然成风,我家也不过是多钉了几条木头罢了。”
薛文贞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撇嘴回道,
“这如何能比?江南的富商才富起来几年啊,你家这可是有年头的老建筑了。”
佟正钊道,
“凭它从前如何风光,如今总已是过眼云烟。”
薛文贞笑了一下,道,
“你倒同你家的人不大一样。”
佟正钊一怔,不知薛文贞从哪里忽然得出这个结论。
薛文贞继续道,
“我刚才坐在女席时亦问起过此话,座中的小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你家原是元末兵部尚书佟文瑞之后,祖上曾得妥懽帖睦尔赐名穆尔玛哈穆特。”
“元亡时佟文瑞为尽忠节,告病解甲,大明定鼎之后,刘伯温曾奉令去佟文瑞隐居之处征诏复起,然而佟文瑞守义不屈,饮鸩而卒。”
“死前还嘱咐膝下六子断不可仕从大明,随后六子迁徙各地,三子佟戟定居陕西,而其余五子则散于五湖四海。”
佟正钊暗道,原来佟家祖上还有这层故事,难怪佟氏兄弟说起蒙古与女真时态度如此亲善。
薛文贞又道,
“你倒不错,竟不自矜自己是前朝的忠义望族出身。”
佟正钊心想,按照原来明朝灭亡的时间推算,离本朝望族变成前朝望族也只剩五十八年了,我为我的个人奋斗担忧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来得及考虑前朝的历史进程?
“太祖爷当年下旨征召的蒙元将臣可多了,其中多的是屡征不应的义士望族。”
佟正钊淡淡道,
“譬如写《水浒》的施耐庵,和刘伯温还是同榜进士,也是照样屡征不应,他还在《水浒》里讽刺红巾军呢,这都不值甚么。”
“不过要是因此就断定施耐庵忠于蒙元,那可是太冤枉他了,若是依照这个逻辑推理,那努尔哈齐的祖父和父亲也都为我大明忠义殉身,难道就能因此断定,这建州女真一定世代忠于我大明吗?”
薛文贞笑道,
“我不过因为我兄弟随口夸一句,倒引得你说出这许多话来。”
佟正钊也笑道,
“爱国的话还是先说了的好,免得薛姑娘在心里将我和我家一并斥为汉奸。”
薛文贞笑了一笑,道,
“我知道,这逻辑在大明不通。”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