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自己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佟正钊觉得薛文贞果然还是小孩子,故而笑着劝慰道,
“我兄弟要是被捉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不过人没事就好,我二叔说话一向算数,往后你教你兄弟再莫要冲动就是了。”
薛文贞仰起头,看着顶上的斗拱梁枋道,
“你道我兄弟为何与秦王府手下之人起冲突,甚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红灯笼中的灼灼火光跳进了她的眼中,连面上细细的绒毛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那日我们兄妹二人甫至此处,便见秦王府手下之人正迫得一穷苦小民强签借据,说是那人赌输了钱,必得签了那赌场放的贷来还。”
“那借据写着欠银百两,每月偿利六分,那秦王府的手下还朝那穷苦小民大肆叫嚷,侮言辱骂,教那人若不能抵债则要折卖他的妻女来还。”
“可是太祖爷在《大明律》中明文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者,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且每年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杖一百;若因欠私债,而将人之妻妾子女准折抵还者,杖八十;若欠债之人不愿准折而强夺者,加准折罪二等。”
“我兄弟当时先用《大明律》中律条与其理论,不想原来这大明除了蓟镇这一处,其余地方竟已不将太祖爷所定之《大明律》放在眼里。”
“我当时见那秦王府的人如此跋扈,心道不妙,刚上前劝了我兄弟几句,那对面几人竟朝我口出秽语,我兄弟一时情急,这才动手打了人。”
佟正钊心下恻然,暗道这薛氏兄妹真是来错了地方、生错了时候。
他二人此番要是去的是北直隶肃宁县,或者能在天启、崇祯年间的米脂县为穷困之人挺身而出、仗义执言,那魏忠贤就不会因为欠坊间赌债而弃妻卖女,最后不得不自阉入宫,那李自成也不会因为欠举人艾诏的债而被米脂县县令晏子宾戴枷游街,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揭竿起义了。
思及此处,佟正钊不禁觉得眼前的薛文贞越发可怜了起来,他隐约觉得自己仿佛辜负了她的一片热忱,像是雪粒子飘到了红灯笼上,一瞬间就静簌簌地化成了笼面上的水渍。
“嗳,这事儿罢,谁也不怨,当初制法的是太祖爷,可最终执法的是我二叔。”
佟正钊用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语气来劝慰陡然从法治社会落到人治社会的薛文贞,
“大明千千万万个胥吏都同我二叔一样,他们谁也不可能像太祖爷一样爱大明。”
“太祖爷定的《大明律》再好,可若是朝廷监管不住底下执法的人,百姓又无法反过来监督官吏,那就势必……”
薛文贞奇道,
“百姓如何能监督官吏执法?那不是都察院的事儿么?”
佟正钊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流露出了现代人的思想,于是往回找补道,
“对,我说错了,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的,都察院的言官御史现在正忙着监督申时行呢,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
薛文贞又看了佟正钊一眼,忽然便道,
“她们说得对,你果然是个奇怪人。”
佟正钊问道,
“谁说我奇怪?”
薛文贞道,
“她们啊,就是我坐的女席那桌的人,她们都说你病好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你爹和你二叔都担心你娶不上老婆呢。”
佟正钊大窘,
“我哪里奇怪了?”
薛文贞道,
“她们说你读书作注写的都是泰西文,那泰西文还谁也看不懂,既不是红毛罗刹国文,也不是佛郎机语。”
“她们还说你放着饺子白面,酱油厚肉不吃,非要吃生菜叶子拌一种生油、黑醋、大蒜、胡椒、盐和白糖混合在一起的‘油醋汁’。”
“还有就是你身体好了也不帮你爹和你三弟干活儿,大清早起来就是一个人沿着乡里的路慢慢跑步,见了乡里乡亲的也不打招呼,总之是个奇怪人。”
佟正钊听了,顿时对明朝农村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觉,暗道这封建社会的农村怎么一点隐私观念都没有,当着薛文贞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能随意调侃亲戚的个人生活习惯。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
佟正钊淡声回道,
“咱们大明这么多地方,东西南北还各有各的风俗呢。”
薛文贞点了点头,却道,
“不过你好像的确不怎么喜欢你家乡的风俗。”
她微微笑道,
“比如我刚才在屋里从食盒里拿出菜碟儿来的时候,你看到那碗煮馍,皱起来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我还以为是我做的菜不地道呢。”
佟正钊默默反思着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
“我这人就这样,同我爹同这万年县里的人都不大一样。”
薛文贞这时又回过头来看他,好像方才几下都没看准,这回要好好看看,
“我看都一样。”
她微笑道,
“比如你这会儿这么殷勤地独自来屋外寻我,是因为知道了我们兄妹为秦王府勘矿的利害,想要让我替你往秦王府搭上关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