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他爹乔丁钩从小就一直嘱咐他,“打出来的女人揉出来的面”。
乔增德的娘于春梅端饭菜慢了,乔丁钩脱下一只鞋就扔到于春梅脸上;于春梅准备的饭菜烫了,乔丁钩一把把于春梅的手按进汤钵里;于春梅炒的菜咸了,乔丁钩就大口“呸”一声,一口吐在炕桌上,于春梅就要立马重做。
这样的女人才叫老婆,顺溜,筋道,死心塌地。
乔增德从他爹乔丁钩身上学会了一个词,“细节”。
正是因为他爹的高标准、严要求,他娘于春梅迅速成长为一个勤快、贴心、一看他爹要去拉屎就能立马递上手纸的好老婆。
他爹乔丁钩打他娘于春梅的时候,乔增德顶看不惯。可当他自己结婚了,这还没几年,乔增德觉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父子连心,“古人诚不欺我”。
乔增德理解了他爹。
他还没有动手打过孙平尧,听着桌上杯碗破碎的声音,他觉得痛快多了。
“摔个碗,先给你个小小警告。”乔增德心里说。
他见乔其渐渐小了哭声,孙平尧不吭声,他知道那些杯碗也算死得光荣了。
知识分子嘛,读书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他还没得意完,孙平尧的枕头就朝他砸过来。
孙平尧放下乔其,狠命地扑向他,一边拼命甩打着另一种枕头,一边歇斯底里地质问:“乔增德,你说谁狗皮膏药?你说谁呢?要不是我,你就在你的屯里待着吧,怎么的,还没有功成名就呢,就想做陈世美了?”
乔增德用胳膊护住脸,也顾不上脚趾头,躲闪中抓住孙平尧的胳膊,怒斥道:“你不是狗皮膏药是什么?还是什么官家小姐?哪个官家小姐还没结婚就跟男的发生关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不就是不知廉耻吗?‘自由恋爱’,那都是登徒浪子编出来的,就你这样没文化的人才信!你不就是生怕我不要你,才拿你们女人那一哭二闹三上吊四睡觉的法子绑住我吗?我就不该那么负责任!我就应该去南湖读硕士的时候就彻底甩掉你!我一辈子就毁在你身上!你不是狗皮膏药是什么?”
孙平尧一听,也不浪费唇舌了,她把所有的体力全部用来甩打枕头上。
她瘦高的身材,虽然刚生完孩子,但灵巧得让乔增德惊讶。
乔其啊哦啊哦地哭着,孙平尧用力地打着,乔增德恶狠狠地发泄着肺腑之言。
人愤怒的时候常常口不择言,但往往一言中心声。吵架时讲的话之所以伤感情,是因为那些话才是积攒在心里反复排演过的最真实的想法。
那些话里潜藏着吵架的原因,吵架是形式,借着吵架讲心里话,是人类独有的沟通方式,也是乔增德最喜欢最擅长的教育方法。哪一天如果没有多用几个反问句,他就感觉到鲁哥迅所说的虚无。
说话,尤其是带着反问句说话,是乔增德赖以生存的秘诀。
他是靠着与人斗,才感受到生命的其乐无穷,启蒙道路的广阔。在条西屯生产队需要与人斗,在长天师大更需要与人斗,回到家嘛,也需要斗。
和孙平尧斗,是乔增德调情的方式。他套用酒神尼采的话,到我的女人身边去,带上我的小皮鞭。
孙平尧心情好的时候,也享受乔增德的斗。她对乔增德的斗不会感到恐惧。是因为这斗,才有了乔其,爱的结晶,自由的见证。
“还没有功成名就。”
孙平尧刚刚说过的话让乔增德突然刹住了手。是啊,他还没有功成名就呢!他还有用得着孙家的时候呢!打狗还得看主人,要是得罪了孙平尧,那等于失去了老丈人。
乔增德抓住几乎力竭的孙平尧,像作文本细读一样,仔细爬梳起孙平尧的美。
她乌黑的头发散作一团,发疯后的激动带动胸脯上下起伏,没有穿内衣的奶头透过薄薄的汗衫,光洁的额头渗着有奶味的汗珠,瘦弱的身躯因为体力不支而有一种蹙眉疲惫之美。
乔增德渊博的头脑调出人类学的知识,人类在狩猎时,最有成就感的时刻不是战天斗地的英雄时刻,而是猎物奄奄一息的时刻。
他咽一咽口水。他迫切需要做出一些行为,释放自己体内情欲唤起的状态。
孙平尧用尽全身力气要把乔增德推开,但生育完后,她只有抱起乔其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力大无穷。现在,她有心无力地跌倒在乔增德怀里。
乔增德眼睛里飘闪着贪婪,鼻翼一张一驰,一根黑色的鼻毛不知趣地阻碍着他顺畅的呼吸,可他知道,孙平尧不会嫌弃。
刚才的一切争吵就像爱潮的前戏。
乔增德抱起孙平尧,躺倒在床上。
乔增德觉得,爱和恨有时候一模一样,都面目狰狞。
孙平尧觉得,做爱,其实是做恨。
可这次,乔增德的嘴凑到她脸上,她也没有半分兴致。
和乔增德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也拌嘴,也争吵,拌嘴争吵等于谈恋爱,谈恋爱除了亲嘴就是拌嘴。
乔增德长了一张特别能说的嘴,一口气讲四节课,水都不用喝一口。她说不过他。
乔增德硕士毕业,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不假思索就可以横加议论。她说不过他。
孙平尧觉得乔增德总在欺负她。乔增德不能得手的时候,话就特别多,就好像说话能够释放性欲。
那时候,为了不让自己有这种受欺负的感觉,孙平尧总想法子“报仇”。乔增德说八点到,她偏偏就八点半到。早了不行,显得急不可耐;晚了也不行,怕耗尽乔增德的耐性。
乔增德说得没错,她确实看上了乔增德是个大学生。
孙平尧是孙昱仁的女儿,说起来,在长天这个不大不小的市里,也算条件不错。她的父亲孙昱仁三十年前因为抗灾有功,被瀛洲国总长点名嘉奖,因此,他能够得到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得不到的福利待遇。
但外人不知道,孙昱仁这官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不是遇到紧急状况,他水利局局长的位子基本就是个闲职。
因为父亲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孙平尧找对象也颇费周章。
孙平尧没有考上大学,连高中都不知道怎么混下来的。孙昱仁给她安排的工作她不愿意去,她母亲给她安排的工作她又干不明白。一来二去,等到谈婚论嫁,她连个工作单位都没有。
职位比她父亲高的高干子弟,看不上她;职位比她父亲低的一般家庭的儿子,她看不上。一来二去,孙平尧的婚事就耽误到了二十六岁。
她的初中同学张雪花给她介绍了乔增德,一开始她根本不想见,因为她不喜欢屯里人。一想到是屯里人,她甚至认为张雪花不怀好意,故意要让她下嫁到一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地方。
可是张雪花自作主张,给她和乔增德安排了一次见面。那次见面,乔增德完全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乔增德还没有将军肚,瘦瘦的,一脸农村人抹不开面的腼腆,看她一眼都脸红到耳朵。
孙平尧当时就想,乔增德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他是个大学生,只要不是太笨,那父亲孙昱仁肯定会帮他的。只要有父亲帮忙,结了婚,那日子能差到哪儿去?
可现在,孙平尧不敢那么笃定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乔增德。
乔增德的嘴沾到孙平尧的脖子,孙平尧扭头看了看乔其。
乔增德手开始伸进她衣服时,孙平尧还是扭头看看乔其。
乔其哭声渐渐微弱下去,眼泪分泌出催眠剂,她打起了哈欠,没有心思再去管孙平尧和乔增德的把戏。
乔增德喘几口大气,看孙平尧毫无反应,他也没了兴致,只好索然无味地翻身下床。
以前的秘招儿好像随着乔其的到来都失灵了。
乔增德坐在椅子上,想着孙平尧那句“还没有功成名就”,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不知道坐了多久,乔增德拿起笤帚,把地上的碗碴儿米粒儿扫进垃圾桶,一言不发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