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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狂人日记

乔增德停下自行车,环顾车棚四周,老旧杂牌东倒西歪横七竖八。

他恨恨地咒骂一句:“穷人就是没有素质!”

乔增德还小的时候,瀛洲闹了饥荒。朝北地大物博,森林遍野,野物众多,没有像东山、南河地区饿死人。但乔增德家比“没有饿死”好不了多少。

乔增德偶尔记得,常常忘记,他爹乔丁钩、他大哥乔增金穿一条裤子的时候。他爹出门穿上裤子,他大哥就得光着屁股。要是哪家不长眼的此时来串门,他大哥就得躲在炕上,用破棉絮被子把屁股包起来。

那个时候还没有“素质”这个词,只有穷人。

乔增德忘记了“素质”是他读了大学以后,从樊崇峻身上学来的专有名词。他也忘了他爹他大哥他自己是比“穷人”还穷的人。

自从上了大学,他满脑子都是熠熠生辉的四个字:天之骄子。

只见天之骄子拎起一辆不知是谁家的坐骑,往旁边用力一扽,自行车的车铃铛叮铃一响,后车轮支架咔嚓断掉,把老旧杂牌压得倒下一大片。

楼上马上有人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带着长天市所属朝北地区特有的方言,大叫:“谁啊奶奶的?!”

乔增德吓得没敢吱声儿,侧身躲在车棚角落里,像他在生产队喂的牛一样,支楞起耳朵,嘴巴左右嚼嚼,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听到楼上“砰”地一声合上拉窗,乔增德才探探头,把自己的自行车推进刚挪开的空地上。他抬起头,头发被风吹起几根,风一停,那几根头发就侧分到一边,躺下了。

乔增德对着倒下的一片老杂牌“呸”一口,转身向自家楼道走去。

说来也奇怪,乔增德是长天市引进的青年人才,但他单位分配的房子却鱼龙混杂。

筒子楼黑漆漆的洞口,冒出来一个穿着破洞白背心大爷,后头跟着一只跟他一样老态龙钟、步履摇晃的白毛狗。

乔增德瞪一眼大爷,又低下头瞪一眼白毛狗。大爷只顾自己蹒跚着走,白毛狗却停下脚步瞪住了乔增德。

“今天真是哪哪都不顺,一只破狗还敢瞪我!你以为你是赵家的狗吗?我怕你!”乔增德恨恨地在心里骂着,毛秀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乔增德学的是瀛洲现代文学研究,但他也读外国文学研究。中国有个着名的作家叫鲁哥迅,写了一篇深得乔增德之心的《狂人日记》。

乔增德在上节课还声情并茂就差鼻涕横流地跟学生讲过,他回味着自己的风采:“狂人其实是精神病患者,但精神病患者却是一个社会最正常的人,一个社会最正常的人却不得不走上自己曾经最反对的道路。这是鲁哥迅对中国传统文化‘吃人’本质最深刻的揭露。”

从南湖师大毕业后,乔增德不仅是黄金大学生,还是黄金大硕士,长天师大很快接受了他的工作申请。

从入职长天师范大学以来,乔增德每年都要对新入学的大学生讲鲁哥迅。

每次讲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狂人。

他像狂人一样,对社会所有一切看得透透的,所以也学鲁哥迅,立志要为瀛洲国社会的普罗大众启蒙。他现在就恨不得立刻马上上前去,给那只白毛狗和那位背心大爷免费启启蒙。

白毛狗瞪着它,摇晃两步,歪歪头,停下,好像被乔狂人即将出口的黄金语录吓到,又好像被乔增德还没有冲破胸腔的黄金语录所吸引。

乔增德一米七八的身体阴影笼罩住了它。

白毛狗又颠动一下四只白脚,不到三十公分的身体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

乔增德找到了启蒙的缺口:狗脖子上没栓绳。

他刚要捧起无私奉献的心,好好教训,哦,不,教育,好好教育下白毛狗,只见白毛狗像班里多动症学生一样,四只白脚切换着颠颠,走到乔增德的脚边,熟练地抬起左后腿,一小壶盖的狗尿稳稳地浇在乔增德特意换的新皮鞋上。

新皮鞋要十一块钱呢,乔增德杀猪般叫唤起来:“死狗,你怎么在我脚上撒尿呢?!”

背心大爷耳背脚程却不慢,白毛狗和乔增德对峙的这一会儿,背心大爷已经走出了三十米。他没有见识到自家狗和乔增德眼神之间的刀光剑影,更没有领略到乔增德瀛中结合的雄伟思想。

乔增德跺着脚,拿起楼道口的笤帚,掸去皮鞋上金黄透明的狗尿,然后抬起脚,用他在报纸上看到的足球明星迭戈·马拉多纳一样的脚法,瞄准白毛狗的肚子,就是一记飞铲。

乔增德想象着,他的这一记飞铲,一定会像迭戈·马拉多纳一样,永载世界杯史册,白毛狗一定能借助这永载史册的一脚,瞬间跟上它的主人。

但没想到,白毛狗一动没动,乔增德却捂着脚趾头“嗷呦哎呦”地蹲下了。

他用力过猛,一记飞铲没有铲到白毛狗,却踢中了楼道的拐角。

白毛狗歪着头,眨巴一下乌黑溜圆的黑眼球,同情地看着乔增德,“嗯”一声,抖抖毛发,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一下黑得油亮的鼻尖,晃晃悠悠地追随着主人的背影而去。

乔增德愤恨地站起身,大脚趾头断裂一样疼。他一瘸一拐,如同攀登职称和学术高峰一样,坚韧不拔地跋涉到自家门口时,他已经汗流浃背了。

孙平尧把乔其放在床上,任她自己东张西望。

乔增德带着一脸痛苦跛着脚进了门,孙平尧垂下眼皮看了看他蹭掉皮的鞋,不声不响地进厨房端出一碗米饭,拿出一瓶酱油,摆在铺着绿格桌布的餐桌上,就又躺回乔其身边。

乔增德看着那碗饭,无名火夹杂着脚趾的痛感,烦躁得想把饭桌一掀了之。他又想起上午在孙家受的窝囊气,心想:“孙平尧和她妈毛秀春一个德行!”

他越想越觉得孙昱仁和毛秀春两口子是搭台唱戏,故意给他脸色,就是为了让他开不了口。

他看着乔其,更没好气,要是是儿子,谁敢给我难堪?

乔增德心中涌起一股世人难以理解的孤独,长叹一声,端起了米饭。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想要个儿子,她也喜欢儿子,可是没办法,孩子落了地,谁也不能再塞回去。自从乔其出生,乔增德动不动就找茬儿,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孙平尧心想,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孩子也是你乔增德的孩子,想要儿子,已经没有机会了。乔其出生那天,因为是个女儿,孙平尧还偷偷哭过。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儿,也是她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地才生下的。生了什么,这辈子我就指望着什么,女儿长大了,不就能生儿子了吗?

她听到乔增德叹气,翻一下白眼,扯扯声带,开了口:“叹什么气?嫌饭菜不合胃口,那你也得有本事去吃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啊,没本事的人才会这么唉声叹气。”

乔增德米饭还没有咽一口,孙平尧一句话,就把他气得眼圈发红。他回呛道:“我没本事?我没本事你看上我?我堂堂黄金一代大学生、硕士,我没本事你有本事?”

反问句是乔增德的语言习惯之一。乔增德是学文学的,每天做文本细读,但他意识不到,人与人交流的时候,反问句比陈述句指责意味、不耐烦的情绪更多,有时候一个反问的语气就能引发一场战争。

孙平尧收之以反问句,报之以反问句,一边拉着乔其的小手,一边喝止了他:“黄金?屎黄的黄金!你们单位的连海兵跟你一块入的职,人家可已经是副教授了。他老婆在我们出版社那个得意劲儿,我怀着孕的时候看着就想呕,我回来叹气了吗?嫁给你,算是让人糟践得这辈子也别想抬抬头。我没结婚之前,我哪过过这种日子?”

乔增德“啪”一下,把饭碗按在在桌子上,又“啪”一下,把筷子扣在碗口上,上下嘴唇不沾皮一样开了机关枪:“我,‘人才’!没有我,你得睡大街,你跟你女儿都得睡大街!你死皮赖脸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非得跟着我,我甩都甩不掉,那是我没本事?要不是我娘,要不是我最听我娘的话,我最孝顺,我都不想要你!凭我的才华,我一表人才,我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学校里不知道多少女学生迷恋我崇拜我!你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出版社的工作那也是师大看在我这个人才的份上,给你,我的‘配偶’安排的,目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就是让你伺候我的!管理好人才--我--的后勤!”

乔增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自己,强调着:“人才!我!”

孙平尧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尖叫一声:“乔增德!你说谁狗皮膏药呢?”

乔其受到惊吓,一下子大哭起来。她先是一声饱满的“啊”,然后“啊嗝”“啊嗝”断开,很快,小脸就变得通红。

孙平尧坐过去,抱起乔其。一瞬间,她心里既心疼女儿,也心疼自己,还怕乔其这一哭,惹得乔增德更嫌弃。她拍拍乔其的后背,嘴里“哦哦”哄着:“乔乔不哭,乖乖。”

乔增德不为所动。他收起机关枪,端起饭碗,恶狠狠地往自己嘴里扒拉两口,腮帮子鼓得像只蛤蟆,看都没看乔其一眼。

乔其啊嗝啊嗝地哭,哇啊哇啊地哭,欧欧欧欧地哭,此起彼伏地哭,震天动地地哭,声嘶力竭地哭,攥紧拳头哭,蹬着脚哭,直哭得孙平尧肝肠寸断,毫无主意。

乔增德心下好不烦躁,脑海里像塞进一只知了。他的牛耳朵前后翼动两下,脸拉成马脸一样长,瞪起猪一样的眼珠,尖起公鸡打鸣一样的声音,吼道:“哭够了没有?”

紧接着,他捏着筷子的粗短手重重拍在饭桌上,顺手揪起绿桌布。桌子上的一只塑料筷子筒,叠放的两只瓷碗,两只玻璃杯,一把铁勺,哗啦啦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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