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时刻。
似乎有人把埃拉城这只大口袋倒提起来,“扑啦啦”向下放空,涌进广场的人像大堆大堆的沙丁鱼,多得四处蔓延,以至于阳台、屋顶、树上到处都是人……
玛利亚大教堂前,火焰龇着尖牙舞蹈,染红了尖顶塔斑驳的墙壁;绞刑架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送哪个倒霉蛋去见上帝。绞刑台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尽管处死囚犯的事屡见不鲜,但人们对处决死囚始终抱有浓厚的兴致。
侏儒蓝侬挤在人群里,他矮小单薄的身体如同飘摇的海藻,被人推来搡去。
落魄贵族阿戈兰特也出现了,从他深陷的眼眶中射出两道深邃可怕的目光,似乎两把磨得雪亮的匕首。尽管岁月摧残了他的容颜,但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个英俊的男人。
阿戈兰特身后跟随着忠诚的管家德蒙,此人虽然有张漠然乏味的脸,但初次看到他的人总会印象深刻,因为他那浮肿下垂的大眼泡,难免会令人想起深海礁石中的某种鱼类。
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今天要绞死的囚犯——它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女巫的黑猫,而是一条狼。
这可不是普通的狼,这条狼杀人的方式惊世骇俗,它不仅吃掉了杂货店的哑巴的半截身体,还啃光了漂亮的莫丽娇艳欲滴的脸孔,掏空了她的内脏。
每当人们想起莫丽那仅剩后脑勺的半个脑袋,就会陷入噩梦般的恐惧。
广场上等着看热闹的民众越来越多,而游行却远未结束,这样罪大恶极的凶手落网,游行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
此时,就在剥皮街,一辆囚车缓缓地碾过拥挤的街道,囚车上载着的死囚很特别,
这是一条浑身血污的狼,背部的血肉翻出来,斧头砍过的伤痕如同沟壑,暗红的血还在向外涌。铁链锁住了狼的四肢,用以威胁他人的獠牙也被捆扎得结结实实,使因恐惧、愤怒而突出变形的狼眼愈发恐怖。
一群暴怒的市民向囚车投掷石块,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死囚,控诉它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囚车后面跟着治安长官安东尼奥和格纳骑士,虽然嘈杂声不绝于耳,他们的情绪倒是丝毫没有受影响。
押送囚犯的士兵个个全副武装,竭力维持随时可能失控的秩序。囚车颠簸着穿过狭窄的街巷,顺着溪流一般的人群驶向埃拉广场,那里的绞刑架已等候多时。
就在这时,囚车颠簸了一下,左侧的车轮出其不意地脱离了囚车,骨碌碌滚向围观的人群。
与此同时,不知从高处哪扇窗户里飞来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在拉囚车的马头上,马儿顿时惊恐地扬起四蹄嘶鸣着。
受惊的马拖着失衡的囚车狂奔,沿路踩踏声、尖叫声、咒骂声响成一片。押送囚车的士兵好容易才牵制住发狂的马儿,镇压住骚乱的民众,囚犯已不知所踪。
尖顶塔前,来看热闹的民众并不知情,大伙儿兴致勃勃地等待着。
法官桑德罗想趁机一雪前耻,他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岔开两条大腿站在台上,做了一番慷慨陈词,奈何底下的民众对他没有丝毫兴趣,使他异常恼火。
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不耐烦地望着玛利亚大教堂,克里斯托弗大主教这会儿迟迟没有露面。
前天晚上,这条恶狼被带回埃拉城,被关押在玛利亚大教堂的一间地牢里。
玛利亚大教堂一半生长在阳光里,一半掩埋在黑暗中,这地下的一半犹如墓穴,关押和埋葬着无数幽灵般的活死人。
昨晚,克里斯托弗大主教踏着一层层蜿蜒盘旋深入地下的狭窄楼梯,独自进入阴森恐怖的地牢里,他支开狱卒,私自对这条穷凶极恶的狼进行了审问。
哑巴与莫丽的惨死固然影响恶劣,但克里斯托弗大主教迫不及待想弄清楚的,是“老好人”旅馆老板彼得罗口中的“人皮”。假如那玩意儿存在的话。
审讯是失败的。无论克里斯托弗大主教使用那种方式,深明大义的说教也好,威胁恫吓也罢,狼除了瞪着恶狠狠的绿眼,露出锋利的獠牙示威之外,只会发出野兽的咆哮和哀嚎,不像是能与人沟通的样子。
难道抓错了狼?克里斯托弗大主教赶紧派人连夜去请“老好人”旅馆的老板彼得罗。
彼得罗被蒙上眼睛兜兜转转进入教堂,然后顺着一层层陡峭的台阶来到关押恶狼的地牢里。彼得罗在大主教的指示下,识别出恶狼的模样,这正是被猎狗攻击后逃走的那条狼。
“你肯定没认错吗?”大主教避开烛光,让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他的语气严肃庄重。
“准没错儿!就是这恶魔!它被猎狗扑倒时,曾经褪下一张人皮,露出来的正是这副鬼脸儿。该死的杀人犯,它毁了我的生意,我恨不得现在就宰了它!”彼得罗环顾阴暗潮湿的地牢,再望望裹在黑袍里的大主教,心里有些发毛。
“你怎么证明自己没撒谎呢?除非你能让狼张口说话,问出人皮的下落来。”大主教指了指浑身血迹的狼,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它不过是个野兽。
“可它的确穿着人类的衣裳走进我的旅馆,是我的女招待莫妮卡接待了它,不信你可以问问莫妮卡。”彼得罗的脸涨得通红,他竭力证明自己没有撒谎,“这家伙坐在酒桶上,用人类的语言说话,谁会想到它是一条狼!后来我才明白它为啥要住阁楼,要知道阁楼又脏又乱,只适合住老鼠!”
“跟它聊聊吧,看它还能不能认出你这位老熟人?”大主教饶有兴味地说,“最好问清那张人皮的下落。”
彼得罗爽快地答应了,大着胆子靠近被铁链锁得结结实实的恶狼。
狼瞪着步步逼近的彼得罗,露出锋利的獠牙,它企图扑上去咬彼得罗,但被铁链重重地拉回去,它脖子和四肢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阴暗的地牢里异常刺耳。
彼得罗跌坐在地,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战战兢兢地后退到安全范围内。
“该死的畜生,你就这样问候老熟人吗?真恨不得打死你!当初你人模狗样地来到我的旅馆,我就应该放狗咬死你!你毁了我的生意,毁了我的生活,现在竟然还想咬我,你这天杀的!”彼得罗愤愤不平地指责道。
暗处的大主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烛光下的狼,生怕错过任何细节,然而狼除了瞪眼龇牙咧嘴,再无其他反应。
“畜生,你还要装无辜吗?让我来帮你捋一捋,那些该死的老鼠是你引来的吧?如果不是你天天倒饭,老鼠也不会像污浊的河流绕着我的旅馆上蹿下跳,害得客人们纷纷退房,想想就来气!你杀了铁匠铺老板娘的女儿莫丽,用她的内脏填饱了你饥饿的肚皮,我说的没错吧?该下地狱的魔鬼!”
彼得罗越说越激动,他朝狼挥舞着拳头。锁在墙边的狼则置若罔闻,只是警惕地紧紧盯着彼得罗和大主教,嘴里发出低声的嘶吼。
“问问人皮的事。”大主教不耐烦地提醒彼得罗。
彼得罗才意识到自己离题太远,连忙言归正传:“是啊,那张披在你身上的人皮呢?可怕啊,如果丛林里的狼都披着这样一张皮混进城里,那人类的灾难就降临了!”
大主教听到这里,不由得浑身一震。
“快说,人皮在哪里?没准儿这位大人会饶你不死。”彼得罗耍了个心眼儿,狡黠地冲狼眨眨眼。
狼没有反应。它既听不懂彼得罗在说什么,也不会使用人类的语言,它的确只是个畜生而已。彼得罗的努力失败了,无论他怎样咒骂,引诱,狼只是瞪着眼望着他。
“见鬼,它看起来完全不懂人话,不过,谁知道呢,狼是诡计多端的家伙!”彼得罗沮丧地抱怨。
审讯彻底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