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敬祭沉默良久,欲言又止,最终只勉强吐出了半句话:“我觉得……”
走出宗泽寺,放眼观望,周围稀疏散落的民居与宗泽寺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渺小、破败和脆弱。
“雪国民众的生活困苦不堪,多数人在田间做牛做马,食不果腹,托足无门,还要面对种种严苛的刑罚。为什么他们仍然愿意倾尽所有,修建寺庙,供奉神明,供养僧侣?”
环顾四周,筱昂兼把鲁敬祭引至远人一处,压低了声音说:“黄衣派布德教的势力笼罩着整个雪国,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在雪国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地方,布德教的权势达到了顶峰。起初,这些僧侣只是凭借古老的医术救治民众,赢得了敬仰与信赖,并逐渐被奉为神明。后来,在僧侣的控制之下,雪国变得愈发闭塞,任何新生事物都将作为异端,遭到排斥和消灭。人们陷入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停滞。苦役、焦虑、贫乏、恶疾、饥荒和死亡,折磨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无从解脱。他们坚信,唯有虔诚朝拜神明和供养僧侣,才能祛除现世和来世的不幸,摆脱苦难。”
“他们处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却蒙然无知。当整个世界被愚昧扭曲的思想和封闭无知的心态所禁锢,每个人便都同时是加害者和受害者。”鲁敬祭愤懑不已,“不过,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地信仰布德教吗?”
“大部分是环境和家庭使然。就跟你们暮陌教一样,父母信仰布德教,子女就信仰布德教,代代传承。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是被迫的。你还记得叶桑边巴提到的残酷惩处么?雪国的秩序被掌控在庄园土豪和寺庙僧侣手中,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肆意戕害民众。在这个国度,皈依布德教可以获得相对的安全,避免针对异教信徒的迫害。那些僧侣还散布,不信仰黄衣派布德教就不能转生的骇人言论,在民众中制造恐慌与盲从。”
“这样的布德教,一直统治着雪国么?”
“不,那倒不是。”筱昂兼摇了摇头,慨乎言之:“别看布德教现在如日中天,但实际上,最初统治雪国的是国王。随着布德教势力的膨胀,逐渐侵蚀到了国王的统治与权威。曾有数位国王发动战争以剿灭布德教,但布德教最终都存活延续下来了。后来,雪国与帝国为争夺排箫山与思寝山周边的肥沃之地而战,众多地位显赫的土豪战死,国王的统治体系随之分崩瓦解。布德教则乘虚而入,攫取那些丧命土豪的土地和奴隶,逐渐建立起在雪国的统治,一座座寺庙也就成为了各地的权力中心。不过,布德教本身派系林立,各个教派和寺庙彼此之间互相排斥,勾心斗角,最典型的就是法王和明王的纷争。布德教其实并没有让这个贫困的雪国真正统一起来,即使是法王这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也不能完全支配整个雪国。”
“作为引领民众精神世界的宗教,未免有些黑暗。”
“人性本复杂。”筱昂兼轻叹一声,“任何教派都由人组成,里面不可避免地混杂着自私自利的人。教派创立各种学说和规矩,都是为了维护他们的统治特权。加入教派的人也是为了获得特权,那个叶桑边巴也不例外。统治特权引来了许多动机不纯的人,他们甚至连经文都背不出来,僧官买卖在任何教派中见惯不怪。”
—§—
傍晚时分,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间洒落着稀疏的小雨。小雨停歇,鲁敬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湿漉的地面,心中忽生一念,向筱昂兼提议去星云城逛逛。
星云城位于南盛江和桠髻江的交汇处,东北面是德茂山余脉。依托两条大江作为护城河,星云城易守难攻,又是靠近帝国和山国的重镇,颇有些名气。星云城不是很大,街道上行人稀疏,大多数是老弱妇孺。青壮年大抵都被派到战场上去了。
突然,街道变得喧嚣起来,逐渐形成的人潮向城西方向涌去,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呼喊:“法王来了”。
两人不免心生好奇,便随着人潮快步走去。不久,一支身着鲜明黄色僧衣的队伍缓缓进入视野,步伐稳重而庄严。最前面的几个僧侣抬着一尊长长的大号,号声低沉悠扬。后面的僧侣擎着旗帜、华盖和经幡,一列头戴黄色高帽的高阶僧侣紧跟其后。队伍中央,四匹马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坐在里面想必就是法王。为数不多的士兵护送着这支队伍,监督着负责搬运东西的奴隶。
闻讯赶来的僧俗络绎不绝,当法王的座驾临近时,信徒纷纷跪在路边,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怎么如此兴奋,仿佛见到了神明一般?”鲁敬祭不解地问。
“在黄衣派布德教的教义和信徒心中,法王就是真实存在的神。他们聚集至此,都是想得到法王的摸顶赐福。哪怕是一瞬的接触,也能带来无尽的庇护与福祉。”
鲁敬祭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在法王座驾旁的一个身影上,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凝神细看,试图确认那是否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怎么了?”见鲁敬祭愣住了,筱昂兼问道。
“那个人好像是聂赤晋美。”
“嗯?熟人?”
“先前,在红杉城里,他被暮陌教信徒围困,是我出手相助,给他解了围,还买下了他带来的麝香和鸢尾红花。”
“他是法王身边的人?”筱昂兼认真盯着聂赤晋美,目光灼灼。
“不清楚……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贩卖香料和药材的普通商人。”
“要不跟着这支队伍?有机会的话,跟他叙叙旧也好。”
“也行。”
于是,两人跟随着法王的队伍,在人群中穿梭。他们耐心地等待着时机,最终找到了机会,得以私下与聂赤晋美搭上话。鲁敬祭向聂赤晋美介绍,筱昂兼是他的表兄。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真是惊喜!”聂赤晋美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自从上次在红杉城分别,差不多三年了吧。那次若非你伸出援手,我可能就回不来了。不过,你这个时候来雪国做什么?你不知道雪国正在打仗吗?”
“父亲派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做狐皮或貂皮的生意。我刚到雪国的时候,局势尚且稳定。谁料风云骤变,战端一开,我就没有回头路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日光城走,一路避开战乱。”鲁敬祭顿了顿,好奇地问,“说起来,你现在是为法王效力吗?”
“是的,我是他的侍从。”聂赤晋美坦诚相告,言语间流露出明显的自豪。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从小就是。”
“之前没听你说过呀。我只知道你是布德教信徒,一个从雪国来的商人。但我没想到,你与法王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
“当时毕竟身在异域,这个身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为好,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连我也不能知道……我可是救了你的。”鲁敬祭的言语间表露出些许失落。
聂赤晋美连忙答道:“实不相瞒,当时跟我一起到西域的,还有一位学衔。只不过,我在中途跟他走散了。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法王怎么会夜里来到这里?看样子,本地的僧侣和信徒也都感到意外。”
“法王是临时决定要过来的,也没有来得及通知星云城。”
“临时决定?怎么回事?”筱昂兼插话进来,显然对此事颇感兴趣。
“你们知道雪国为什么跟帝国打仗吗?”聂赤晋美压低了声音,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法王一直试图建立无上的权威,但雪国林林总总的派系成为了绊脚石。法王就发动信徒,驱逐明王,攻打帝国。他要在乌桑人的脚下,重塑一个政教统一的国度,让他的恩泽惠及每一个乌桑人。”
“两个人的关系这么差吗?”说着,筱昂兼往嘴里塞了一块糌粑,“我记得,法王跟明王是师徒关系来着。我还以为,师徒情谊足维系他们之间的和谐。”
“名义上的师徒关系而已。两人间的矛盾和分歧由来已久,甚至世代相传,但一直都在僧团和信徒面前保持着和谐。法王发动战争后,明王向法王写信要求停战,结果法王断然回信拒绝,还严厉斥责明王。这撕破了最后一层薄纱,双方的裂痕就变得路人皆知。深感不妙的明王就只能选择连夜出逃,带领几个侍从向北出走。法王闻讯赶紧派人追杀,只是,恰逢大雪封山,阻断了追兵的脚步,明王才得以侥幸逃脱。”
“现在的战况似乎对雪国很不利。”鲁敬祭关切地问。其实,他对战况知之甚少,只是希望从聂赤晋美这里听到更多消息。
“情况很糟。”聂赤晋美眼中满是忧虑,仿佛重负压肩,“起初,冥想城和曙光城的军队击退了帝国的进攻,而且还一度把战线推进到了帝国的海通郡。但没想到汗国军队也加入了这场战斗,隐喻城和挚友城这两座城的守军出人意料地不堪一击,军队迅速崩溃,城市相继沦陷。紧接着,汗国军队又调头南下,攻击冥想城和曙光城的军队。在汗国军队面前,我们的军队节节败退。最惨痛的是,他们甚至还诱杀了上百名投降的军官,这让士气遭受重创。据说,明王已经得到了汗国的支持,即将返回雪国。现在,汗国军队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进一步深入,好多士兵和奴隶都逃散了,我们已经没有可以抵抗他们的力量了。因此,法王不得不做出决定,东迁到山国去,以图避过这一劫,寻得一线生机。”说着,聂赤晋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但那份沉重却依旧萦绕不散。
聂赤晋美走后,夜色更浓。筱昂兼打破了沉默,目光深邃地望向鲁敬祭。“你怎么看待法王?”
“他以神明的身份取得信徒的拥戴,却不顾他们的死活。为了个人的权欲,以无数生命作为代价,将整个国家拖入战争的深渊。”
“法王的神性让他的统治地位坚不可摧,但他也不得不在各个派系中维持微妙的平衡。之前的几世法王都在幼年即位,往往沦为摄政王的傀儡,要么活不到亲政,或亲政后不久就死了。然而,现在这世法王,在位时间太久了,权力之稳固,前所未见,他那膨胀的野心导致雪国陷入混乱。这样的雪国,无助于抵抗玛泰人的入侵。”
“你又提传说了。”
“是的,我又提了,但你要相信我说的。”筱昂兼眼神认真,语气笃定,“相比于法王,明王可能才是更适合雪国的统治者。”
“短时间内,法王可能还老不死,他的权柄依旧牢固。”
“正因为如此,今晚,你要去杀了他,结束这一切。”筱昂兼目光变得异常锐利,紧紧盯着鲁敬祭,直射他的内心深处。
鲁敬祭身体遽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筱昂兼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让他意识到,这并非玩笑。他的心脏猛地跳动,呼吸急促,内心波澜起伏,震惊、犹豫、恐惧,还有那么一点跃跃欲试的冲动。
“我们裁决会不因恐惧和仇恨而杀戮,我们为拯救生命而杀戮。”筱昂兼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说道。
月已西斜,星河隐匿,下半夜的寒风如针,直刺肌肤。鲁敬祭身姿轻灵,步履无声,偷偷潜入法王的居所。正如聂赤晋美所说,雪国没有多少士兵可以用了,连法王身边的卫兵也寥寥可数,这让鲁敬祭的潜入之路意外地畅通无阻。他一一躲过卫兵,每一处阴影都成了他的掩护。
经过几番探查,他终于找到了法王的房间,门窗透出微光。他悄悄地潜了进去。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鸣般在胸腔中回荡。步入房间,一股异样的沉寂迎面扑来,只见法王身着华丽的黄色僧衣,端坐在床上,双目紧闭,仿佛在冥想。
鲁敬祭心中暗自诧异:“这么晚了,居然还没睡?”
他抽出匕首,俯身接近法王,不发出丝毫声响。然而,当他靠近法王时,一种违和感油然而生。法王的坐姿虽然端正,却毫无生机,透露出不属于生者的僵硬。鲁敬祭心中的疑惑转瞬升级为惊愕。
“难道……他死了吗?”这个惊奇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涌现。他缓缓伸出颤抖的手,用指头去试探法王的鼻息,但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他稍稍用力一推,法王的身躯顺势倒了下去,脖颈上赫然露出一道勒痕。
“死了!怎么回事?”恐惧如潮水般涌来,鲁敬祭顿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心脏狂跳,呼吸急促。他不仅担心被人发现自己与已死法王共处一室,更害怕杀死法王的凶手躲在暗处窥视,伺机对他下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行平抑呼吸,警觉地迅速扫视四周,确定房间内并无他人潜伏之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无声无息地溜走了。然而,不安和困惑如同迷雾般笼罩着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