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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编:鲁敬祭

第四编:鲁敬祭

踏足安本城之前,鲁敬祭特意换上了帝国装束,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暮陌教信徒的身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尽管如此,当他整理好衣领、抚平褶皱时,内心仍有几分挥之不去的焦虑和紧张。

安本城位于西域最东端的一隅。与西域其他城邦不同,这里大多数人信奉布德教而非暮陌教。安本城恰好镶嵌在西域、汗国、帝国和雪国交汇的咽喉要道上,却深受雪国布德教黄衣派的影响。传说,第七世法王驾崩于此,他的肉身也埋葬在了这里。所以,除日光城之外,安本城成为了布德教黄衣派誓死捍卫的另一座圣城。

“涵进大哥,你之前来过这里吗?”鲁敬祭眼中带着好奇,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徐行的孔涵进,旁边的佰长李雁滨和孙羡恭则饶有兴致地四下观望。

孔涵进微微侧头,目光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在远方那饱经风雨的古老哨塔上停留了片刻,答道:“没错。几年前,我率领部队前往都护府接替防务,途径了这里。当时安本城正处在动荡不安之中,暮陌教信徒与布德教信徒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我们协助邦主依斯哈孜平息……或说镇压了这场动乱。”

“镇压?”鲁敬祭心中泛起了波澜,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曾经读过关于安本城的史籍,里面记载了历史上暮陌教信徒和布德教信徒在这里的各种血腥斗争。

“是啊。“那时的安本城内,每一条街巷、每一个角落,无处不是两方持械对峙的信徒,随时都可能演变成为刀剑相向的战场。相比之下,安本城卫兵的人数完全不够。依斯哈孜虽然焦急不已,却也一时无计可施。无奈之下,他向我们求助,希望我们帮助人数更多的布德教信徒,稳住城里的局势。我带领部下走上混乱的大街,与安本城卫兵一道,驱赶和逮捕了那些施暴和顽抗的暮陌教信徒。为此,我还损失了几十个人,但也换来了城市的暂时安宁。不过,依斯哈孜对我们深表感激,还帮我找了一些在城里居住的利亚人把兵员补齐。自那以后,他与我的关系就变得很好。”

听罢,鲁敬祭陷入了沉思,想象着当时镇压暮陌教信徒的情景。察觉到鲁敬祭的情绪波动,孔涵进稍稍睁大了眼睛,仿佛恍然回想起他就是一名暮陌教信徒。

孔涵进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在这暗流涌动的安本城里,你一定要跟紧我们,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是暮陌教信徒。如果有任何人问及你的信仰,你就说自己是帝国人,不信教。现在,我们直接去找依斯哈孜吧。他应该还念及旧情,会好好款待我们的。”说罢,他们加快了步伐,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日久岁深的街道,朝依斯哈孜所在的官邸走去。

安本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似乎都浸润着浓厚的宗教气息。城墙基石上的浮雕,街巷转角处的徽记,各家门楣上镌刻的纹理,景观纷呈迭现,令人目不暇接。一座巍峨的布德教寺庙占据了安本城的中心,规模之宏大,令人叹为观止。朝拜者络绎不绝,他们身着各色服饰,手执香烛,神情肃穆,满怀期待。寺庙那朱红大门前,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群,喧嚣但秩序井然,古老的石阶被无数信徒的脚步磨砺得光滑如镜。几百年前,一位虔诚的邦主为迎接当世法王的驾临,不惜倾力营建这座寺庙作为他下榻的豪华行宫,以示对法王的崇敬与礼遇。

视线所及之处,皆可见到四角塔与神像的踪影,或坐落在繁华街头,成为市井生活的醒目地标,或隐匿于僻静巷尾,独享一方宁静与肃穆。一些四角塔和神像有鲜明的破损和疮痍,大概是曾遭受蓄意破坏的结果,诉说着曾经发生的冲突与动荡。有的神像头部遭到破坏,尽管已精心修复,但原貌已难以辨识。有的塔身部分砖石剥落,又被逐一替换填补起来,新旧相间处疤痕累累。即便如此,它们依然屹立不倒,宣告着布德教的胜利。

身着黄衣教袍的光头僧侣悠然穿梭于市井之间,步履从容,人们都对其毕恭毕敬,纷纷主动让出道路。如果遇到僧侣求取布施,不论是汗流浃背的小贩,还是匆匆赶路的旅人,抑或是懒懒漫步的居民,都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或是递上几枚钱币,或是捧出一份斋食。

随着人流的涌动,鲁敬祭不知不觉与孔涵进等人拉开了一些距离。就在这个微妙的空隙里,一个年迈的布德教僧侣悄然靠近他,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臂膀。僧侣的胳膊很粗,很有力量,看起来习武多年,身上透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沉稳气质。他打量了一会儿鲁敬祭,就问:“年轻人,你从那里来的?”

猝不及防的鲁敬祭顿时心生惊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布德教信徒和僧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抚平内心的紧张情绪,强装坦然地回答道:“我来自黑石城的都护府,正随部队返回帝国。”

老僧侣仔细打量着鲁敬祭,目光深邃犀利,仿佛能洞察人心。他接着问道:“哦,黑石城来的。那你信仰哪个教?”

“我……我不信教。我们利亚人大部分都不信教的。”鲁敬祭努力保持镇定,脸上堆满了笑容,竭力掩饰自己的心虚。

“呵呵,没事,挺好。”老僧侣爽朗一笑,随即松开了紧握的手,拍了拍鲁敬祭的肩膀说:“在安本城里,人分两种。一种是好人,一种是暮陌教信徒。你无疑是前者。”说完,老僧侣便转身离去。

待老僧侣的身影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外,鲁敬祭长舒一口气。他四下张望,辨识出了不远处同伴的身影,快步跟了上去。

在孔涵进的引领下,他们受到了依斯哈孜的热情款待。宽敞的大厅中弥漫着独特的熏香气味,墙上挂着绘有布德教传说的古老壁画。金色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格洒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映照出一派和谐融洽的氛围。席间摆放着各式珍馐美馔,佳酿溢香,令人垂涎。人们围坐一堂,交谈甚欢。

趁着气氛愉快的时候,鲁敬祭以一种自然又不失好奇的口吻说:“邦主,自进城后一路看来,安本城里有很多布德教信徒啊。”

依斯哈孜微笑着点头回应:“确实如此,尽管安本城是个信仰自由的地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里却是一座典型的布德教城市。大多数居民都是虔诚的布德教信徒,而暮陌教信徒是少数派。”

“那暮陌教信徒是不是容易遭到排挤?”

“不只是排挤,有些暮陌教信徒生存不下去了,被迫逃往绿光城或其他城市寻求庇护。”依斯哈孜正起身子,面色变得略显凝重。

“要维持这样一座城市的秩序,想必不容易吧?”

“确实是这样。”依斯哈孜叹了口气,回应道:“抛开纷繁复杂教义和信仰不谈,仅仅是一神还是多神,以及神是无形还是有形的基本问题,就足以深深地刺痛双方敏感的内心,导致他们争执不休、剑拔弩张。”

“安本城里有暮陌教信徒对吧?进城的时候,没怎么看到他们的身影,或说一个也没有看到。”鲁敬祭想起进城时的情景。

“你们从南门进来的,所见之处是布德教信徒的聚居地。要知道,为了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和冲突,布德教和暮陌教的信徒刻意分隔居住在安本城不同之处。你们进城的时候,应该能看到一条贯穿全城的河流,那就是安本河。它从城中部偏西的位置自北向南穿过,将安本城一分为二,也将两教信徒聚居地清晰地分隔离开来。暮陌教信徒集中在安本河西侧的一隅,布德教信徒住在安本河东面,并占据了安本城的大部分。”

“冲突竟然到了这等程度!”鲁敬祭不禁发出感慨。

“嗯……暮陌教信徒对全面占领安本城和同化全城居民的野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他们眼里,让异教信徒改宗暮陌教就是一场崇高的圣战。”依斯哈孜沉声说道,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仿佛有股无形的压力正压在他的心头。

“是的,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动手杀人。”孔涵进接着补充道:“要知道,杀死异教信徒并不违反他们的教义。在暮陌教圣训派的眼中,甚至不算是杀人。”

“您信仰那个教派?”鲁敬祭好奇依斯哈孜的信仰,虽然他心中已有大致的答案。

依斯哈孜略微抬起眼帘,眸光坚定地回答:“自然是布德教,而且如同大多数本地人一样,是黄衣派的。若非黄衣派布德教信徒,是不可能当上安本城邦主的。几百年来,布德教已经深深扎根于安本城的土壤之中,始终维系着人们的认同感和凝聚力。尽管暮陌教野心勃勃,但他们在安本城的影响力却日渐式微,越来越多的暮陌教信徒选择了改宗布德教。”

“怎么做到的?”在鲁敬祭看来,改变一个人的信仰可没那么容易。

“我们对暮陌教信徒征税,很重的那种。除了人头税外,暮陌教信徒的各种税都比布德教信徒要重,派给暮陌教信徒的劳役也更重一些。而且,只要有布德教寺庙的地方,附近就不能再建暮陌教寺院。暮陌教信徒没有机会成为我的幕僚,即便有幸为我服务,其地位也极为低下,永远无法触及高级官职。如果有诉讼争端,只要有一方是布德教信徒,就得按照根据布德教义制定的法令审判。”

“暮陌教信徒这都能忍受吗?”惊讶之余,鲁敬祭不禁问道。

“虽然对此不满甚至愤怒,但他们也无可奈何。摆在他们面前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离开安本城,要么改宗布德教。”依斯哈孜表情复杂。

—§—

鲁敬祭与孔涵进面对面地坐在桌子旁,聚精会神地剥着核桃,时不时呷上一口甘草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依斯哈孜神色紧张地闯入房间,脸上堆满了忧虑。他紧闭双唇,仿佛在压抑内心的波澜。“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依斯哈孜的眼睛快速扫过两人,希望从他们身上找到可以倚仗的力量。

“发生什么事了?”孔涵进立刻放下手中的核桃,站了起来,言语间透露出关切。

“暮陌教和布德教的信徒又打起来了,很快就要演变成一场席卷全城的决战了。现在的局势比几年前还要严重。”

“怎么回事?”

“有个布德教女信徒无意间发现,一群暮陌教信徒在举行入教仪式的时候,竟然让新入教的信徒砸碎了一座布德教神像。她便上前大声指责这种亵渎行为,不幸被抓了起来,随后被几名暮陌教信徒强奸了。隔天,一名深受尊敬的老僧侣得知此事后,带着受害者的家属去讨说法,不料被扣押下来,遭受了严酷的虐待,最终不幸离世。这一串事件让暮陌教信徒无法坐视不理,他们发起了报复,这导致了另外两个暮陌教信徒和一个布德教信徒丧生,还有十几个人受伤。”

“那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应该还没完对吧?”孔涵进追问,显然他意识到这场冲突远未结束,其后果可能更为严重。

“是的。一伙暮陌教信徒趁夜潜入布德教信徒聚居地,犹如一群失控的野兽,恣意纵火,趁乱打砸抢杀。火焰很快吞噬了几十间房屋,一家开了三十几年的养鸡场化为了焦土,三座布德教寺庙也在熊熊大火中轰然坍塌。在混乱和恐慌中,有十几间店铺遭到了洗劫,店内狼藉不堪,还有一座布德教寺庙被砸得面目全非,经书散落一地。”依斯哈孜的脸庞被哀伤笼罩。“几十个布德教信徒和僧侣被杀或者受伤,两个可怜的家庭在睡梦中直接被灭了门,惨状令人心惊胆寒。”

“接着就引起了布德教信徒的大举报复,是吧?”孔涵进紧皱眉头,面色阴沉。

“没错。这样的暴行自然是点燃了布德教信徒的怒火,他们迅速集结起来,满腔悲愤地宣称遭到了暮陌教信徒的屠戮,纷纷拿起武器,群情激奋地奔向安本河对岸的暮陌教信徒聚居地,誓言要为教友报仇雪恨。然而,暮陌教信徒早已在安本河对岸严阵以待。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依斯哈孜顿了顿,接着说:“虽然我试图遏制暴力蔓延的局面,但遗憾的是,安本城的守卫力量严重不足,根本控制不了当前这种汹涌澎湃的混乱局面。所以,希望你能带领麾下的精兵强将,前往两教信徒聚居地交汇处维持秩序,那里是最可能再次发生流血冲突的地带。”

“好的,你派两个熟悉路的人给我们引路,我们现在就出发。”说着,孔涵进拍了拍手上的核桃碎屑,准备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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