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池听了，气呼呼把手机放在腿上，歪头看着赵桂兰圆溜溜又坚定的眼睛，看了三秒钟，飞快地说，快点睡午觉吧。风油精，风油精，妈，你看，你看我，像不像一个风油精？

赵桂兰听周晴池这样说，居然不做声了，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周晴池看。

周晴池低下头，继续用手机看新闻。

过了好一会，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午觉的赵桂兰突然说了一个字，像。

周晴池抬起头，没反应过来，她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赵桂兰，重复着赵桂兰说的话，像？

赵桂兰说，像！

周晴池竖起耳朵，问道，像啥？

赵桂兰又不作声。

周晴池又问，啥像？

赵桂兰眼神定定地看着周晴池，说，你，你像。

周晴池更疑惑了，说，我像？我像啥？我像啥玩意儿？

赵桂兰平静地说，像风油精。

然后她估计周晴池那可怜的大脑应该搞不清楚个中缘由，就撅起小嘴巴，对着周晴池努了努，说，你穿的绿衣服，像个巨型风油精！

天哪！还是风油精！周晴池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彻底被打败，她放下手机，从护工椅起身，到了门外站了一会，什么也没做，又进来，对赵桂兰说，妈，我又去催了，护士说下午就给你发风油精。你看咋样？

赵桂兰言简意赅地说了句，好！

赵桂兰觉得很满意，在她的一生中，她凭借着这样顽强不屈的精神，打赢了好几个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赢的官司，办成了好些个难办的事情。一旦她开始确立目标，就一定要达成。她从不轻言放弃，只是要个小小的风油精还能难住她吗？肯定难不住。她还是那个能干的老太太。

她长长地“嗳呀”了一声，仿佛翻越了一座大山似的，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阳光从淡蓝色的窗帘透进来，不那么强烈了，好似温柔的月光。

门开了，倪宗芬老伴儿回来了。他把保鲜盒什么的放好，去看倪宗芬睡没睡觉。倪宗芬一见老伴儿，立刻红了眼圈。由于倪宗芬特别白，她眼圈一红，就非常明显，很像京剧演员涂的粉红油彩。

她用左手指着赵桂兰，嘴里咿咿呀呀地想说话，老伴儿坐在椅子上，顺着倪宗芬手指望向赵桂兰，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握住倪宗芬的手，说，想说什么。慢慢说，不着急。

倪宗芬又咿呀了一会儿，终于费力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滚。

倪宗芬老伴儿愣住了。老爷子眼眶也红了，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但是很伤心，说，老太婆啊，你怎么骂我呀，我对你这么好啊。

周晴池想说，她骂的不是你，可她害怕话越说越多，就什么也没有说。

下午，又到了病人们去治疗区做康复训练的时间。家属和护工们推着病人们浩浩荡荡地往治疗区去了。周晴池看到倪宗芬老伴在认真地问康复科的吴主任，他的老伴儿为什么骂人。吴主任耐心地跟他解释，病人中风后的各种变化，并且宽慰他倪宗芬并不是想骂他，可能是想说别的，没说出来。

坐在康复区，康复师一边给赵桂兰牵引手指，一边跟她聊天。赵桂兰照例大叫，康复师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她还是安抚了赵桂兰，康复师转移赵桂兰的注意力，问道，你跟你们病房的小朋友相处得怎么样。

小朋友是赵桂兰对倪宗芬的称呼，倪宗芬不喜欢这个外号。但赵桂兰就是执着地叫她小朋友。康复师也知道赵桂兰叫倪宗芬小朋友。

赵桂兰说，她不爱说话。不过，今天，她说话了。

正路过的另外一个康复师小姜一听见倪宗芬说话了，立刻停下脚步，惊讶地问，什么？你说什么？倪宗芬说话了？

赵桂兰不知道他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如此急切，但周晴池知道。小姜每天给倪宗芬做言语治疗，从他给倪宗芬进行言语作业的时候，倪宗芬就从来没有说过话。因此，倪宗芬的说话，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赵桂兰说，对，倪宗芬说话了。

小姜着急地问，她，她说什么了？

赵桂兰也不卖关子，很痛快地说，滚。

小姜愣住了，说，奶奶，你怎么骂人你呢。

赵桂兰认真地说，我没骂人，倪宗芬说的话就是，滚。

旁边小姜的同事们和患者，家属们都笑起来，可赵桂兰觉得一点也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