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还想活着,就把项链给我。否则老子现在就把你的脑浆轰出来。”
“好的,好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惹恼您……”那高贵的骑士,或者说珠宝大盗,终于不再遮遮掩掩,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俩,骑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串断了链的挂坠。锈蚀的金属吊坠中央,镶嵌着一颗湛蓝的碧玺。八边形的透明宝石令人联想到干净的海洋,沉默的眼,某种崇高的牺牲。
“我不知道这东西对您这么重要。”
“除了这个,钱分我一半。”
“什么?”
“别跟我装了,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偷了那胖子的钱包。”
爱伦不紧不慢地收起项链,他让骑士在外面等他:“我要一半,去外面给我。”
爱伦把啤酒一饮而尽,大大方方走出门去。
没有人知道疯子“国王”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座小镇住了多久。在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中,他原先是镇上的税务官,但是上任不久就害上热病,疾病捣坏了他的脑子。被撤职前一天晚上,他在教堂里用羽毛笔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污秽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国王”是他自封的称号,那是在他还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大逆不道的行为难免引得人耻笑,导致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因此进过监狱。然而久而久之,人们开始在背地里称他为国王。有时候这两者没什么区别。
出狱之后,疯子国王和他的铁碗在街头流浪,他温和地向人乞讨,像个懂事的孩子。倘若吃饱了也没有人去戏弄他,他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木桶里睡着。等到冬天,圣灵修道院会接纳他,帮助他挨过寒冷。
这天晚上,国王听见有两人正过来,便连忙摇晃起自己的破碗。其中一人解开钱袋,随手抛过来一枚克朗。听见银币在碗里咣当作响,国王满意地做起感激的手势,又钻进了木桶里。
“只要你想,全给您也无妨。我只求您不要在外说些闲话。”骑士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只要一半。”
“不不不,你得拿着,那我才心安。“
“别把我当傻子,以为我会给你机会诬陷我吗?如果那肥猪找上门来,在我这找到他的口袋,里面又是分毫不差的那点钱,他会怎么想?我还能活着出镇子吗?”
“这我倒没想过。”
爱伦全身上下穿的是时髦货,但没有几个金银,针织缎带领子也不能拿来当酒钱,斯特林上下打量着他。
“朋友,好兄弟,人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你要是手头不宽裕,尽管来找我。我现在有份好差事,轻松能来钱。”
“按这么说,你也犯不上偷人家东西。”
乞丐听见那骑士的声音变得急促了:“再别提了,他妈的,我控制不了。反正,那钱你拿去,我也绝不追究你。你只要打听打听就知道,大家都说我言而有信。”
“最重要的是你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成交?”见爱伦踌躇起来,骑士立马补充道。
“名誉的奴隶。”爱伦这样想,笑吟吟地看着他,一面把沉甸甸的钱袋收进腰包,已经太久没有体验到这种踏实的感觉了。
“你说的差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爱伦收下了这钱,斯特林放松了下来。要不是刚被敲诈了一笔,他准会把爱伦当个朋友。
“我告诉你,我先前给德文郡的卡文迪许十一世当差,伯爵今年春天去世了,现在是他的侄子,叫莱西·卡文迪许的继承爵位。于是呢,山对面的那座庄园和城堡也就归了这位幸运儿,从一个穷小子成了富翁,啧啧。”斯特林说起话来就没完了,“达里尔庄园,从前那里总能酿出最好的葡萄酒。伯爵城堡更是我所见过最奢侈、最豪华的一座。要不是那些诡异传说,现在又闹山贼,保准是这一块最好的住处。”
“卡文迪许伯爵,是吗?我听说他绝了后。”
“没错,所有的儿子都死了,他们一个个以最离奇的方式死在这成吨的财宝上,最后便宜了这侄子。据说,继任者们一死,那些在庄园里的仆人们也一个个地遭受厄运,要么意外身亡,要么就辞职。结果是古堡一直荒凉下去,彻底无人打理了。或许这庄园里真有些不祥的东西,我不知道,幸好我不知道。”骑士神秘兮兮地拉着爱伦走到一旁,他意识到刚才这些话全被乞丐国王听去了。
“但是吧,我们这些当差的只要拿钱办事就好了,下星期那位幸运儿就要到了,他正大张旗鼓,要招纳些人手翻修这座古堡。万一真出了状况,免不了要我们护他周全。唉,达里尔·卡文迪许伯爵肯定想不到,他兢兢业业打下的家底不出五代就成了这个样子。”
国王正要昏昏沉沉地蜷缩着睡去,猛然听见了达里尔的名头。他那萎缩的大脑在经受了数十年的混沌,终于在此刻回忆起了那些被诅咒的往事。然而仅仅是片刻的透彻,足以摧毁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心智。一瞬间,无助、畏惧、愤恨如同愤怒的海浪奔腾而起,又很快随着理智的消退而破碎,徒留不知所谓的焦躁。
在另外二人看来,这乞丐猛地钻出木桶,吓得二人拔出了武器。他淌着口涎,满口黄牙在燃油灯光的昏暗照明下更显得恶心。他枯槁、皮肤剥落的手指着骑士,颇为可怖地呜咽着、手舞足蹈着,但是,终究是说不出一句话。
乞丐一步一步得向后退去,最终丢下他的一切破烂家当,赤着脚逃离了他们。
“老天,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真是疯了。”骑士收起佩剑,喃喃自语道:“我原先还当他是没病的。”
“疯子干什么都有可能。”
斯特林把自己的白马牵来套上马铃,这牲口油光水滑,从头到尾匀称得恰到好处,矫健有力。看来骑士对他的坐骑疼爱有加。
“反正我看,你也可以来干这活嘛,只要身强力壮就好。要是想好了,明天早上来酒馆,我们上午就得动身去营地。”临别,斯特林在马上又再三叮嘱:“那钱你就收下吧,万万不要给别人知道。”
“那乞丐怎的不会说话?”
“他把自己的舌头割了。”
骑士策马而去,留下爱伦在飞扬的沙尘中独自思忖。回住所的路上,他手中紧紧握着那颗宝贵的碧玺。
回到住所,那房东正若无其事站在他的房门前,他一见到爱伦就故意做出意外的表情,好像他是无意识地梦游到别人门前似的。爱伦付房费的时候故意让口袋里的银钱咣当作响,这紧巴巴的移动坟墓一样的人才显出谦卑的神态。
“先生,您想住多久都可以,下周再给都行。”房东嘴上说得宽宏大量,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爱伦手上那几个吉尼。
半夜,爱伦躺在床上,那乞丐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断舌瞎眼、悲悲戚戚。尽管爱伦自诩阅人无数未有毫厘之差,但是一个疯子?疯子就像一本鬼画符写就的书,任你懂多少门语言也休想读懂。
爱伦反复咀嚼着斯特林告诉他的话,眼下身上有几个小钱,但不够自己离开此地,去伦敦、巴斯或罗马过快活日子。再说了,就算给他机会,他也决计不想再去大城市,之前在法国的事情让他吃尽苦头,几乎丢了性命。他自知应该去个宜人的偏远地方生活,最好带上老婆孩子,建一栋临海的房子,不受打扰地永远住下去,好能忘记一切伤心事。
有时候,不是人怀有信念,而是信念擒住了幻想者,令他们为之疯狂,为之牺牲。爱伦有一个朴素的信念,只要赚够一笔,就远走高飞,再无人识。
第二天一早,房东发现租给爱伦的二楼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他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