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源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然而真正的秘源法师仅是凤毛麟角。”
——《原初宝典:卷一》
乘船来到哈姆雷特镇的第二个星期天,被官府悬赏一百英镑的爱伦·利顿决定出门碰碰运气。肮脏的街道上,马车木轮卷起泥浆,在路上留下错乱的车辙。镇民们刚刚做完弥撒,灰暗天空中回荡着教堂的钟声。
“他们在腐烂。”
那趟颠簸的旅途中,私船上的水手这样告诉他。逼仄的生活令爱伦回想起温暖的海水浴场,白色细沙从他指缝间滑落的每一个温暖的午后。如今沦落至这个偏远的英国小镇,虽然着装打扮看起来还是个有钱的主,但是自知腰包里有银钱的生活早就远去了。他必须考虑如何应付那位紧巴巴的房东。每次看见房东,就像看见了坟墓。
爱伦敏捷地避开了一个正在呕吐的流浪汉,这个可怜人活不了多久了,就像这里大多数无家可归的人一样。等到斑疹伤寒流行的十一月结束,严冬将紧随而来。得找个工作,爱伦想着。不然五十天后,自己也会变成横死街头的一具无名尸体。
“听好听好,悬赏珠宝大盗,赏金丰厚……”传令官用嘶哑的声音宣布道。
“先生,看表演吗,只要一个先令……”形色可疑的妇人向路人抛去迟疑而又妩媚的笑容。
“撒手!你这小贼。”戴毡帽的壮汉揪住十来岁的乞丐,他的钱包差点就要逃之夭夭了。
爱伦·利顿一直晃荡到了中午,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回事的地方愿意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而那些更加卑微的工作,譬如清理马厩、端茶倒水,他是没有兴趣的。被冤枉成杀人凶手前,他可是银行经理!在一大群最自命不凡的风流才子中,他也一定要做最事业有成的那一个。
日上三竿,饥饿感驱使爱伦找个地方歇息一会。他终于停留在了“盛宴”酒馆的门口——这里是镇上少数对外地人仁慈的地方……只要有钱的话。爱伦摸摸他那昂贵皮夹克上空落落的口袋,五个英镑还够他奢侈几天。进门之前,他把脖子上的挂坠收到了里衬的更深处。
爱伦要了一碟蚕豆和烤鲑鱼,在酒馆的最里面的位置坐下了。他素来有观察别人的习惯。审视陌生人的表象行为,进而刨析他们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隐秘。爱伦的判断总是十拿九稳,屡试不爽,这种特殊天赋带给他无上的优越感,然而,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种乐趣。
喧嚣的前厅中有不少有意思的目标,膀大腰圆的粗野之辈用刀子插着整只油津津的烤鹅,香气四溢的鹅肉被罗勒叶和浆果撑得鼓囊囊的。此人举止投足无不显出自负和满足,从那沉甸甸的金链子来看,他一定是个暴发户,倒卖郁金香的那种。
在吧台旁,背对爱伦的一人正与酒保饶有兴致地攀谈,他们在说法语,只见左肩甲上挂着深绿色的短披风,一顶浮夸且插着昂贵金色鹅毛的宽檐帽挂在身后,引人注目。他或许出身军队,但是浑身上下不见任何徽章的踪影。
窗外,马儿的嘶鸣声渐渐近了。骑乘者身着洁净的红白袍子,覆面盔闪着银光,几缕金黄的曲卷头发从后颈接缝处伸了出来,随风飘扬。骑者在酒店外系好马匹,从前门大跨步走了进来。看起来他与这里的人混得很熟了,酒店老板在楼上向他招手示意,酒保也拿出了精致的青铜酒杯,为他斟上满满一杯艾尔酒。
“骑士老爷。”有人这样叫他。
先前和酒保交谈的法国人简短问候了他两句,转身离开了。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健康的气息的家伙坐到了吧台旁边,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骑士拍拍这个,问问那个,看起来他谁都认识,谁都喜欢。
但是爱伦觉得不对劲,这人有哪里不协调,不痛快。他还说不出来个原因。
“斯特林,你为什么不讲讲今天你干的好事呢?”
“不过是惩戒了一个小偷,没什么好说的。”
那攀谈的人还想讲些谄媚话,但是被一声大喝打断了。
“哎!谁偷了我的金链!妈的,老子的钱袋也不见了!”
融洽而吵闹的酒馆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大厅中间那个显眼的暴发户身上。他那张宽阔的肥脸一会红一会白,滚圆的小眼珠子怒视着周围的人群。他在等待回答,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旁人搭话。不妨说,围观的好事之辈多少是带有些幸灾乐祸的心理的。
酒足饭饱,爱伦觉得是时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他在拥挤的前厅里穿行。正待抵达大门时,却不留神迎面撞上一人,定睛一看,竟正是那个金发骑士。
“抱歉。”爱伦拾起在地上打转的一枚吉尼。
“是我该道歉。在下阿拉里克·斯特林。”他左手热忱地握住爱伦的手,右手迅速地接过递给他的金币。“我好像没见过你啊,外地人?希望你不要因为今晚的事坏了心情。”
“没有的事。”
“让我请你喝一杯吧。”
“谢谢,但是不必。”
天色已晚,能听见树林传来的鸦啼,以更深处的寒风呼啸。爱伦想起自己日益萎缩的腰包,深感今日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天。身后酒馆里的欢呼的浪潮不曾停止,眼下是黑暗的前路,路上有病毙的死尸。而且,他很快就发现了更糟糕的事情:项链不见了。
爱伦折返回去,他要跟那位骑士老爷谈谈。
“呵,朋友,你还是回来了。”
“是啊。说起来,我还真是很好奇,他们说你今天抓了个贼。”
酒保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伙计。片刻过后,两杯满溢的啤酒送到了两位客人面前。
“镇上乞丐很多,然而其中大部分是小偷。那小孩约莫十岁不到,就学会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家钱财,没跑多远就给我抓住了。先生,我们这里治安不好,真是抱歉。请一定要小心盯好你的钱袋子,不然他们会把你吃干抹净的。”
“阁下真是神武。”爱伦冷淡地说道。
“举手之劳,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义务为世人行侠仗义。”骑士将铜樽中的酒浆一饮而尽“只可惜那种荣耀的日子,唉!一去不复返了。”
“荣耀的日子么……”
斯特林终于察觉到了话中有话,于是不自觉地收起了那副骄傲放松的姿态,这种变化微乎其微,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眉头多了一丝褶皱,粗壮的手腕肌肉微微地收缩。这一切都被爱伦看在眼里。
“不瞒您说,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请尽管开口。”
“有一样东西,虽然价值并不如何昂贵,却是我唯一的珍宝。然而,它现在却不在我身上了。我说得直白点,是您拿走了它。”
“朋友,我与你无冤无仇……”
爱伦从那双骄傲的蓝眼睛里读出了恼怒、羞赧以及……哀求。骑士拿出半克朗付了酒钱,一边悄悄地告诉爱伦:“我们不如去外面谈吧。”
有一件事爱伦无法忍受,那种刻意为之的愚蠢、无辜表情。一股无法抵挡的怒火直冲脑门。厌恶之情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掩饰:“该死的狗东西!”爱伦几乎是从牙缝中低声挤出这几个字,一面又想起来腰带里还挂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