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酒馆的名字叫作“凤梨”,曾是一位臭名昭着的盗贼兼杀人犯的藏身之处。这贼过去有个仇人,一肚子坏水也不比他少。两人曾经合谋一桩大案,结果这贼不仅独吞了赃物,还把他“合伙人”的去向报了官。这人后来从新门监牢越狱出逃,带了三十个人,趁夜深人静之时,直奔凤梨酒馆。他吩咐手下掀房顶、撬墙砖,一路寻进屋中,将贼揪了出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没看见,然而黑夜里街上传出来一阵阵的惨叫,倒有不少人都听了个清楚。酒馆的主人发现,“凤梨”不甚光彩的历史对生意还颇有帮助,于是他除了往房上砸豁的地方填些木料、糊些沥青,也并不再做任何修缮。结果整座酒馆一副扎了绷带似的模样,仿佛刚和近旁的建筑干了一架。
从大街门迈下三级腻脚的台阶,便来到昏暗的门厅。酒馆里充斥着酒气、烟味以及酒客们的天然体香,再混上多年用作下水道的弗利特河传出的恶臭,可谓“别有风味”。弗利特河从酒馆的地基下流过,大家都觉得房子总有一天是要沉到里面去的。门厅四壁挂着廉价的版画,描绘的有历史上已被绞死的恶名昭彰的罪犯,还有现如今尚未绞死的风流成性的王子。
齐尔德迈斯和闻秋乐在屋角拣了张桌子坐下,一个从头到脚灰扑扑的姑娘端来一根糙蜡烛、两只白镴酒杯,盛的是热过的加香酒。齐尔德迈斯付了酒钱。
两人喝着酒,一时没有讲话。闻秋乐抬头看了看齐尔德迈斯,问道:“你那什么帽匠、公主的鬼话,编它作甚?”
齐尔德迈斯笑道:“哦,我原先是有这么个打算的。自打你私闯我主人书房那天开始,他便四处求人帮忙,想把你逼上绝路。他央求霍克斯伯里男爵和沃特·坡爵士代他到国王面前诉苦,我猜他是以为陛下没准儿能出兵跟你打上一仗。不过人家霍男爵跟沃特爵士都说了,陛下不太可能跟你一个挂黄门帘、二把刀的街头巫师费什么大劲。然而我想,陛下若是发现你这人对他亲闺女的名节有威胁,他大概就得改主意了。”齐尔德迈斯说罢又喝了口酒:“你告诉我,闻秋乐,成天编假咒语、假预言,你难道还不觉得烦吗?当初买你账的人后来得有一半都笑话你,你的把戏你自己清楚,人家也不比你糊涂。你没戏唱了。英格兰已经有一位真正的魔法师了。”
闻秋乐厌恶地哼了一声:“汉诺威广场的巫师!如今全伦敦有头有脸的人坐在一块儿,就都说没见过比他还实在的人。可我知道巫师都是些什么人,我知道魔法都是怎么回事——我把话放这儿了:是巫师,都扯谎;这一位,比谁都扯!”
齐尔德迈斯耸了耸肩膀,看样子不打算反驳。
闻秋乐隔着桌子把身子凑过去,说道:“山石嶙峋,片片皆真传。我民无知,视而不见。冬日枯木,根枝皆墨迹。我民无知,不解其意。”
“你还说什么树木、山石?闻秋乐,你上一次看见树和山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不说脏兮兮的砖瓦皆真传、空气里的烟尘皆墨迹?”
“这预言又不是我说的!”
“啊,对了。你声称这是乌衣王所言,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有我见过的骗子都说自己是乌衣王的信使。”
“我独占黑色王座,暗影绰绰,”闻秋乐恶狠狠地低声说道,“他们看不见我。雨水串我门帘,我自其间过。”
“行啦。好吧,既然这预言非你所撰,你又是从哪儿打听到的呢?”
闻秋乐一开始似乎并不乐意作答,可还是吐了口:“有本书上写着呢。”
“书?什么书?我主人藏书甚丰,他可不知道还有这么个预言。”
闻秋乐不作声。
“这书是你的吗?”齐尔德迈斯问他。
“反正在我这儿收着呢。”
“那你是从哪儿找到书的呢?你是从哪儿把它偷来的?”
“我没偷。这书是我正当继承的。咱们这年头,它可算得上是一个人最大的光荣,同时也是最沉重的负担。”
“若它真有这么金贵,你就把它卖给索恩。他买书一向肯花大价钱。”
“汉诺威广场那个巫师别想买到它——看都别想看见。”
“这么大一个宝贝,你把它藏哪儿去了?”
闻秋乐冷笑了一声,意思是说,这他大概不会告诉自己敌人的手下。
齐尔德迈斯招呼那姑娘再端些酒来。酒来了,二人又喝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齐尔德迈斯从大衣胸兜里掏出一叠纸牌,拿给闻秋乐看:“马赛塔罗。你以前见过这样的牌吗?”
“经常见,”闻秋乐说道,“不过你这副跟别人的不大一样。”
“我曾在惠特比遇见一个水手,这是我照着他的牌画的。他在热那亚买了副牌,打算用它算一算海盗把金子都藏在哪儿,可真摸出牌来,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他想把牌转让给我,可我那会儿没什么钱,付不起他要的价,于是我俩就各让一步:我帮他解牌算命,他把牌借给我,容我照着把一副牌画完。不巧的是,我还没画完,他们的船就起航了,于是这副牌里有一半都是我凭着记忆画的。”
“那你算出他什么命来了?”
“我算准了——他活不过年底就得淹死。”
闻秋乐笑了起来,脸上一副赞许的表情。
从面前这副牌看来,当年齐尔德迈斯跟这位丧命的水手做交易的时候,穷得连纸都买不起——他把牌面都画在什么酒馆账条、送洗衣物清单、信笺、账本,还有戏园子招贴画的背面了。后来,他又把这些纸片糊到带色的硬纸板上。有好些牌的前脸都透出背面的印花,看着不像那么回事了。
齐尔德迈斯抽出九张牌,码成一行,随后翻开第一张。
牌面上的图画底下写着这张牌的编号和名称:“VIIII.隐士”。画上是一位老者,身着僧人常穿的裙衣,头顶僧人常戴的兜帽,手提灯笼,执杖而行。看姿态,仿佛他由于长年伏案苦读,四肢已近乎无用。他紧绷着脸,仿佛满腹疑虑。画面透出一种枯槁干涩的味道,谁看到它都会被感染,仿佛这张牌上满是灰,让人鼻子里刺痒得慌。
“唔,”齐尔德迈斯叹道,“你目前的举动正被一位隐士所左右。这个嘛,咱们都知道了。”
下一张翻开,是“愚者”——唯一一张有图画却没有编号的牌,看着就仿佛画中人由于某种原因被撇在了故事之外。齐尔德迈斯这张牌画着一个人走在大路上,脑袋顶上是夏日的树冠。他手里拄根棍子,用来倚靠歇脚;肩上扛根棍子,另一端挑着个布包。有只小狗跟在他身后跑跳。这人物看来是有意要被塑造成古时候痴汉或弄臣的模样:他帽尖缀着铃铛,膝头系着缎带,齐尔德迈斯分别给涂成了红绿两色。此时,齐尔德迈斯似乎不知该如何解读这张牌。他想了一想,把后面两张牌都翻开了:一张是“VIII.正义”——一个女人头顶王冠,一手持剑,一手提着一架天平;另一张是“权杖二”。两把权杖交叉在一起,人们多会认为它代表“十字路口”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齐尔德迈斯爆出一声笑。“行啊!”他抱起双臂,带着一丝笑意打量着闻秋乐,“这张牌,”他用手指头点了点“正义”,“它告诉我你已经掂量了各种方案,做出了决定。还有这张,”他指指“权杖二”,“它告诉了我你决定的是什么:你打算四处浪游。看来我是在浪费时间啊,你原来已经打算好要离开伦敦了。别人折腾了这么半天,闻秋乐,原来你早有去意!”
闻秋乐耸耸肩膀,仿佛要反问齐尔德迈斯:你还以为怎样?
第五张牌翻过来,是一张“圣杯侍从”。我们往往将“侍从”和年轻人的形象联系起来,可牌面上的人已经上了岁数,低垂着脑袋。他须发茂密,左手举着一只沉甸甸的杯子。一只杯子大概不会让他现出如此古怪的神情,仿佛已是精疲力竭——除非它是世界上最沉的一只杯子。不会,他肯定另有什么别的负担,画面上看不明显。由于齐尔德迈斯当初没法儿对制牌的原材料更挑剔,这幅画显得颇为奇异。这张牌被他画在一页信纸的背面,信正面的字都透了过来。画中人的衣服乱糟糟地挤满了笔道,连脸和手上都带着部分字迹。
闻秋乐看了看这张牌,笑了起来,就仿佛他看懂了一般。他用手指头在牌上敲了三下,以示友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举动,齐尔德迈斯对牌的解释不像先前那么肯定了。“你要给某个人传个口信。”他不太有准儿。
闻秋乐点点头。“下张牌是不是就该告诉我这个人是谁了?”他问。
“是的。”
“啊!”闻秋乐叹道,自己直接把第六张牌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