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了魔法师,战争不久就会结束——有这般企盼的民众很快便大失所望。“魔法!”外交大臣坎宁先生叹道,“别跟我提魔法!这东西和其他方案没有两样,还不净是瞎耽误工夫,结果全不理想。”
坎宁先生这么说不无道理,索恩先生也总是乐于长篇大论地搬出晦涩的理论,解释为何某些设想是无法实现的。有一次说出来的话,令他自己事后后悔不迭。那是在柏林顿府,索恩先生正为当时的内政大臣霍克斯伯里男爵(1)解释为何这样或那样的目标是无法实现的,因为——哦,那至少需要十几位魔法师日夜不停地并肩协作!索先生就此发表了一番冗长无味的演讲,感叹魔法在英格兰发展的悲惨景况,并总结道:“我希望这种情况有所改变,可男爵您也知道,咱们国家的年轻人,有些天资的,谋起差事来不是去军队就是找教会,可怜我这营生,惨遭忽略。”说罢,他长叹一口气。
索恩先生这般长吁短叹,其实没什么特别目的,最多就是提醒别人他自己才华超群。不巧的是,霍克斯伯里男爵误会了他的意思。
“哦,”霍男爵大叫道,“您是说咱们还需要更多魔法师?啊,就是!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完全理解!开一所学校,如何?不然就请陛下出资兴办皇家学会?好啦,索先生,我想具体细节还是交给您安排。您要是肯写一份计划 书,我一定拜读,然后就把您的提案交给大臣们讨论。您制订计划的本事我们都有数,您写的计划书一向又清楚又具体,您的字也漂亮。先生,我敢说我们准能从哪儿给您凑出点儿资金。等您有时间的,先生,这事儿不急。我知道您忙着哪。”
可怜的索先生!再没有什么比培养新法师更倒他胃口了。他安慰自己:霍克斯伯里男爵可是模范大臣,工作投入,每日里有一千多件事要思考,要不了多久他准就把这回事给忘了。
然而,等索先生又一次来到柏林顿府,霍男爵便急匆匆迎上去,大呼:“啊,索先生,我把您培养新法师的计划禀奏了国王陛下,陛下听了十分高兴,说想法相当好,让我转告您,他随时愿意资助项目。”
幸亏瑞典大使此时突然驾到,不等索先生作答,霍男爵又急匆匆地走了。
过了大约一个礼拜,索先生却又撞上了霍男爵,这回是威尔士亲王在卡尔顿宫宴请索先生。“啊,索先生,正找您呢!我估计您兴办魔法师学校的计划没带在身上吧?带了多好,我刚和德文郡公爵说这回事呢,他特别感兴趣,想起来他在利明顿温泉镇还有所房子,做校舍正合适,问我都有些什么课程、用不用组织祷告、准法师们在哪里就寝等等各种问题,我一样都答不出。我想着——能不能还是劳您直接同他讲?他就在壁炉边上呢——他看见咱们了——他过来了!阁下,这位就是索恩先生,正准备跟您详谈!”
索先生很是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二位大人,办学校实在太占时间,况且他还未发现任何有天资的年轻人值得他们下这么大功夫。男爵、公爵只好勉强点头,索先生这才得以把精力转移到更合他意的事业上——将现存的魔法师逐一打倒。
在伦敦城街头卖艺的巫师久已是索先生的眼中钉、肉中刺。当索先生还是无名之辈,尚无人理睬之时,便已开始向政府高官、各界有力人士请愿,央求他们将街头巫师清除干净。如今有了社会声望,他的打击力度自然要比过去高上两三倍。首先,他认为政府应当出台一套针对魔法的管理条例,魔法师从业必得注册、领证(当然,他觉得除了自己,没人有这个资格)。他还请求政府组建正式的“魔法厅”——然而这一条有些太过分了。
正像霍克斯伯里男爵对沃特爵士说的:“他为国家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咱们也不好冒犯他,可眼下这仗打了这么久,形势艰难,还要成立厅级部门,要请枢密顾问,又要找秘 书,天知道他还想要什么!而且,折腾半天都为了什么?就为听他索先生一个人的话,就为让大家都夸他一个人的好!我的好爵士,求您了,劝他干点儿别的吧。”
于是,在又一次跟索恩先生见面的时候(在汉诺威广场索先生的家中),沃特爵士对索先生说了以下这番话:
“您的目的是高尚的,先生,我们没有异议。可是成立魔法厅决不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正确途径。在咱们伦敦城里——也就是眼下这个问题最集中的地区,一个部门说话是没有分量的。我来告诉您咱们该怎么办:明天我就跟您去市长府上找市长大人以及几位市参议员,我想咱们很快就能联络到帮得上忙的朋友。”
“可是,亲爱的沃特爵士,”索恩先生大叫起来,“这可不行!眼下的问题绝非伦敦一地。我自打离开约克郡便开始调查……”(说着,他在肘边小桌上放着的一摞纸里摸索着,翻出一张清单。)“诺里奇一市有十二个街头巫师,雅茅斯有两个,格洛斯特两个,温切斯特六个,彭赞斯有四十二个!这还了得!就在前几天,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妇女找上门来,非见我不可,见着我以后就让我给她开张书面证明——证明她有法力,不能含糊!——作为我相信她能够施法术的凭证。我一辈子没见过这等事!于是我就冲她说:‘你这个女人……’”
“至于您提到的这些地方,”沃特爵士赶紧插话进来,“到时候您就会发现,一旦伦敦的问题解决了,其他地区立马跟风。那些人可不愿意落在后面。”
不久,索先生发觉,一切正如沃特爵士所言。伦敦市长和市府参事们正巴不得跟英格兰魔法的伟大复兴沾上点关系,他们说服政务议事厅组建了一支“魔法行为委员会”,该委员会决议规定,在伦敦市政区域之内,只允许索恩先生一人实施魔法行为,一切他人如“以施法为名,搭建卖艺帐篷、货摊或以任何形式干扰市民”,一概逐出本市勿论。
街头巫师们于是收拾起自己小小的货摊,将几样破陋的财产装进手推车,步履艰难地出了城。有人走的时候还不忘骂上几句伦敦,而大家基本上都以一种可敬的心态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大多数人已经做好了打算,事已至此,干脆洗手不干,改上街要饭、小偷小摸——这已然是他们多年来的副业,于是这一场离别对他们来说,并没有读者您想象中那般肝肠寸断。
然而,有个人没有走。针线街的魔法师闻秋乐仍然待在自己的篷子里,继续帮人掐算命有多苦,卖几个并无大碍的方子给那些被冷落的恋人、受气的学徒们去报仇。索恩先生自是怨声载道,一再向魔法行为委员会痛斥这般行径,正因为他恨哪个巫师也没有像恨闻秋乐一样厉害。委员会派出地保和巡警带着枷锁过去吓唬他,他却依然故我。另外,委员会考虑到他在伦敦民间声望太高,若把他赶走,怕会引发一场动乱。
2月里的一日,天气寒冷、天光幽暗,闻秋乐正在圣克里斯多弗-斯托克斯教堂旁边自己的篷子里待着。恐怕有些读者想不起咱们小时候见过的巫师篷子是什么样子了,我得告诉您,它外形就如同那种流动的小木偶戏院或是游艺会上的货摊,是由木板和帆布搭起来的。一幅黄颜色的门帘,上面厚厚一层干泥齐腰高——它既是篷子的大门,也算是一张无字招牌,替里面的营生做了广告。
这一天,闻秋乐生意还没开张,再等下去也是无望。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灰蒙蒙的冷雾罩住了伦敦,闻着一股煤烟味。城里的店家一劲儿往炉火里添煤,把店里的灯全点上,好赶一赶寒气、添些光亮,结果也是空忙。凸肚窗里的亮映不到街上,都是那雾气挡住了灯光。于是,商店诱不来顾客,身穿长白围裙、头戴扑粉假发的店伙都随随便便地站着聊天,要不就围着炉火取暖。遇上这种天气,有事儿能在屋里办的就待在屋里办,若非得出门,就都麻利着点儿,好赶紧再回到屋里面。
闻秋乐哭丧着脸坐在门帘背后,人冻了个半死。他把两三个酒馆老板的名字在心中掂量,看看哪位尚有可能允许他赊账喝一两杯烫过的加香酒。刚打好主意先去哪里碰碰运气,只听得有人在外边又跺脚又往手上哈气,大约是有顾客上门了。闻秋乐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你就是这里的魔法师?”
闻秋乐说他正是,心中不无疑虑(眼前这位颇有当官儿的神气)。
“太好了。我要找你办件事。”
“头一次咨询,两先令。”
这位顾客伸手从兜里掏出钱包,拣出两先令,放到闻秋乐手上。
接着,他开始述说需要闻秋乐用魔法解决的问题。这人讲话条理相当清楚,目的也明确。然而,他越说,闻秋乐越不信他的话。他说他是从温莎来的,这没什么可疑的,有点儿北方口音也不奇怪,北方人南下来打拼也是常有的事。他还说他手上做着很大的女帽生意——这话就牵强多了,要想找个比他更不像卖帽子的人实在困难。闻秋乐对女帽生意知之甚少,却也懂得,一般干这行的穿着打扮总是最时髦的。可眼前这位身披一件古旧的黑外套,上面的补丁和拆改的痕迹总得有十几处。他戴的领巾虽说干干净净,质地优良,可那样式就算在二十年前也显得老气。女帽商鼓捣出成百上千种玲珑的小物件,都叫什么,闻秋乐一概不懂,可他知道帽商自己应该懂。眼前这个人却不懂,他管那些东西叫“花哨玩意儿”。
天寒地冻,脚底下又是冰又是冻硬了的泥,脏兮兮地混作一处。闻秋乐正把事情细节往一个油乎乎的小本子上记,脚下一个没站稳,就摔在了那位可疑的帽商身上。他想直起腰来,可脚下冻硬了的地是那样滑,他只好把顾客当梯子扒着才总算站起身来。闻秋乐把一腔酒气和煮白菜味直喷了人家一脸,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把人家浑身掐了个遍,这位可疑的帽商一脸惊愕,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您多包涵。”闻秋乐好歹站直了身子,低声道歉。
“没关系。”可疑的帽商很客气地答话,用手把落在外套上的陈面包屑、结了块儿的油渣子、脏土等一系列能够说明闻秋乐到此一游的小物件往下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