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做一名大臣着实不易。
战事每况愈下,几乎所有人都怨恨政府。一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开,就有这样或那样的人受到指责,然而从整体上看,社会各界人士团结一心,把矛头对准了政府官员——这些可怜的大臣们啊,他们没法儿再指责别人了,于是只好互相指责,架吵得越来越频繁。
这并不是说大臣们一个个都头脑迟钝,其实他们中间也有人才;也不是说他们一个个都是坏蛋,其实有些人生活作风高尚得无懈可击,热爱儿童、 音乐、小狗以及风景写生。然而政府是如此的不受欢迎,幸亏有外交大臣一番言辞谨慎的演说,不然下议院一件事都不会交给他们做。
外交大臣的演说功夫是一流的。无论政府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有多差,只要外交大臣站出来一说话——啊,那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消几句话,大家就明白,原来眼下的种种问题都是前一任领导班子的过失(一帮又蠢又没安好心的人)。而如今的官员——外交大臣声称——自罗马帝国之后,再没见过比他们更高尚,更被公众误解,更遭敌方诽谤的人了。他们的智慧比得上所罗门,品德不亚于恺撒,英勇程度直追马克·安东尼;在忠诚这一点上,谁也不如我们的财政大臣更像苏格拉底。大臣们品格高、能力强,可到目前为止,他们提出的抗法方案却没有一条行之有效,就连他们那点儿聪明劲也招人骂。乡绅们在当地的报纸上读到某位大臣的讲话,都心说这大臣真是聪明人。然而这些乡绅心里并不舒服,他们总感觉这种“聪明”似乎有悖于大英国格,这种浮躁无常的机灵气只有在英国的大敌——拿破仑·波拿巴皇帝身上才看得见。这种机灵,乡绅们可看不惯。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大家,沃特·坡爵士今年四十有二,他和其他内阁成员一样聪明。这几年涌现出来的大政客,多数人都跟他吵过嘴。有一次,大家酒过三巡,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拿一瓶马德拉葡萄酒砸了他的头。事后,谢里丹对约克公爵赞叹道:“坡非常大度,他很绅士地接受了我的道歉。幸亏他本来就没什么模样,多一个疤少一个疤影响也不大。”
依我看,坡并不是没个模样。当然,他五官长得确实丑:一张脸顶别人一张半那么长,上面安着个大鼻子(鼻头颇尖),眼珠乌黑,好似两粒发亮的煤球,双眉短粗,落在一张阔脸上,仿佛两尾小鱼英勇地游弋在大海里。然而,把难看的零部件合到一起,拼出来的模样却相当过得去。当这张脸的主人心平气和的时候(一脸自负的神情,不带一丝阴沉),您看见一定以为这人平时老是这副模样,再没见过有谁的脸能这么呆板,以至于透不出一丝感情——要是这么想,您可就大错特错了。
沃特·坡爵士表示惊讶的时候最富特点。只见他的双眼张大,眉毛挑起半寸高,身子突然往后仰,像极了罗兰森或是吉尔雷(*)刻出来的版画人物。社交活动中,惊讶令沃特爵士感觉十分受用。“说真的,”他大叫着,“您不会真以为——!”假设这个说了傻话又被爵士听见了的“您”不是咱们的熟人,或者假设咱们都有种恶作剧的心理,就爱看机灵鬼耍榆木疙瘩,那么咱们准会被沃特爵士逗乐。沃特爵士高兴的时候搞出的那些恶作剧,那份闹腾,就够他一个人在祝来巷戏院唱一台戏了。上下两院里那些性格沉闷的议员被他搞得摸不着头脑,于是尽量躲着他走。(某某老勋爵在下议院和骑兵司令部之间的石头路上快步走着,还冲沃特爵士挥动手杖,回头大喊:“我决不同你讲话,先生!你改变我的原话,歪曲我的本意!”)
有一回,沃特爵士对城里一批聚集起来的群众发表演说,他在演说中,把英格兰及其政界人士的现状比喻成无家可归的少妇落到一群荒淫贪婪的老家伙手里。这些老家伙,不替年轻姑娘遮风挡雨,只知道抢她的钱,占她的房。沃特爵士使用的一些词语听众会觉得比较陌生(沃特爵士受过相当好的古典教育),不过演讲的效果并未受到影响。听众眼前都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年轻的姑娘穿着内衣站在床上,眼看着如今那些独立政党的头头们翻箱倒柜,把她所有的零碎东西都卖给了收破烂的。这么一想象,听众里年轻男士们的震惊,也颇有了些兴奋的意味。
沃特爵士心胸宽广,一向待人和善。他曾经跟人说他希望自己能让敌人畏惧,让朋友爱戴,这些我认为他基本上已经做到了。他有悦人的举止,他善良、机智,他在社会上拥有优越的地位,而他现在身处困境,却还能维持住这一切,就显得格外不易——换了意志不坚定的人,定会被如今的种种困难击倒。沃特爵士愁的是钱。我这并不是说他手上缺现钱。穷是一回事,欠债是另外一回事。沃特爵士的债务状况很不乐观!——债其实都不是他欠下的,这么一想就更委屈了:他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奢侈过,也没干过荒唐事,可他有个不懂事的爹,上头还有个不懂事的爷爷。沃特爵士一生出来就背着债。他这辈子若是换种活法,一切可能会顺利得多。如果他有意参军,他没准能得到大笔嘉奖;如果他乐于务农,他也许能改善祖上的土地,靠农作物创收;如果他是在五十年前当上的大臣,他就能把国库里的钱放出去,添上百分之二十的利,坐享其成。然而,身为一名现代政治家,他怎么做才好呢?——他一向是花钱的地方多,挣钱的地方少。
几年前,他在政府工作的朋友帮他谋到个职位,安排他在“祈愿办”做常任干事。一上岗,他便领到一顶特制的帽子、一块牙牌,以及一年七百镑的薪水。这份差事其实无事可差,因为谁也不记得“祈愿办”是做什么的,谁也不知道那块小牙牌有什么用。后来,沃特爵士的朋友下了台,新任领导班子一上台便宣布要清除冗余部门。于是,很多机构被从政府的身躯上摘除了,“祈愿办”便是其中之一。
到了1807年春天,沃特爵士的政治生涯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之前的一次大选花了他将近两千镑)。他的朋友们都快急疯了,其中一位温赛尔夫人去了趟巴斯,趁着一场意大利 音乐会的当儿,认识了一位姓温特唐的寡妇和她的女儿。一个礼拜之后,温赛尔夫人便写信给沃特爵士:“我就想给你找这样的:这姑娘的妈一门心思要给她个好发送,并不多事——当然,就算她多事,我相信凭你的魅力绝对能摆平她。至于钱这方面,告诉你吧,当时她们一说出数目来,我眼睛都湿了!一年一千镑,咱还想怎么样?这姑娘条件如何我就不说了——你要是亲眼见着她,夸得准比我好听。”
德罗莱特先生去听意大利女声独唱的那天下午三点左右,索恩先生的随从卢卡斯敲响了布伦瑞克广场一所宅子的大门。索恩先生受邀而来,与沃特爵士在此地会面。索先生进了门,便被请进二层一间装修华美的屋子。
这间屋的墙上挂了一排幅面巨大的油画,每幅画都安装了花样极其繁复的镀金画框,每幅画表现的都是威尼斯的市景。威尼斯这地方一半是大理石,一半是大海,一切又都罩在阳光下面,然而由于屋外天气阴沉,冷雨打进窗子,伦敦的阴暗遮住了威尼斯的晴朗,那清水蓝、淡云白,那点点碎金,全都罩上了一层灰绿,仿佛溺水的死物。偶尔,风把大滴的雨刮到窗棂上(声响凄凉),在灰色的天光下,条纹软木的五斗橱和胡桃木的写字台光滑的表面都化作漆黑的镜面,在暗影中彼此相映。这样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并没给人带来丝毫舒适。屋子里既没有蜡烛驱赶黑暗,也没有炉火驱赶寒意。如此说来,这宅子的大管家应该是个视力极好且从不怕冷的人。
沃特·坡爵士起身迎接索恩先生,向他介绍温特唐夫人和她的女儿温特唐小姐。沃特爵士确实是介绍了两位女士,而索先生这会儿只看见了一位——这位夫人已过中年,气度不凡,颇有种高高在上的派头。索先生有点儿糊涂,他觉得沃特爵士一定是搞错了。然而会谈才刚刚开始,若是这会儿就顶撞爵士,会显得十分无礼。就这样困惑着,索先生冲那位很有派头的夫人鞠了一躬。
“很高兴见到您,先生。”沃特爵士说道,“我常听人说起您的事。这一阵伦敦人简直不说别的,只把奇人索先生挂在嘴上。”说完他又转向那位派头夫人,“索恩先生是位魔法师,太太,在他的故乡约克郡,他可是大名鼎鼎。”
派头夫人把索恩先生打量了一番。
“索先生,您和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沃特爵士叹道,“别人跟我说您是位实践派魔法师——这称呼没冒犯您吧——我只是重复他们的原话。今天见着您我算松了口气,看来您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在伦敦,变戏法的多得成灾,他们用空欢喜骗走百姓的钱。您见过闻秋乐吗,这人在圣克里斯托弗-斯托克斯教堂门口摆着摊子,他算得上是败类中的败类。我想,您应该是理论派的?”沃特爵士微笑着,似乎在催着索先生点头,“我听人家说,您找我有事?”
索先生请沃特爵士原谅,说他自己确实是一名实践派的魔法师。沃特爵士一脸惊讶。索先生说他衷心希望并未因承认自己的身份而失掉爵士的好感。
“没有,没有,绝对不会。”沃特爵士礼貌地低声嘟囔。
“您的理解有一些错误,”索先生道,“当然,我是说,人们感觉所有的实践派魔法师都是骗子,这实在因为这两百年来咱们英格兰的魔法师过分懒惰——自造的孽。敝人曾施过一点小法术——感激约克人将其称为奇观——跟您说实话吧,沃特爵士,这法术,任何一位魔法师,技艺再怎么平庸,也都能胜任。魔法低靡,国家少了最有力的支援,民众无力抵抗外侮。敝人恰是希望弥补这方面的空白。别的魔法师也许能把责任抛到脑后,敝人却做不到。沃特爵士,敝人此次前来,正是为您献计献策,应对我国目前艰难的局势。”
“我国目前艰难的局势?”沃特爵士说,“您是说战事?”他把两颗小黑眼睛张得格外大。“敬爱的索先生,战争和魔法——或者说,魔法和战争——有关系吗?您在约克的事迹我都相信,我想那边的家庭主妇对您一定十分感激,可我真不知道这样的法术怎么能用来打仗!确实,士兵总是脏兮兮的,但是您也知道,”爵士笑了起来,“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呢。”
可怜的索先生!他从来不知道德罗莱特编出来的那套仙子洗衣服的鬼话,如今听了沃特爵士的讲述,自然是十分震惊。他向沃特爵士保证,自己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洗过床单,不管是用魔法洗还是用手洗。他还向爵士讲述了自己真正的事迹。然而奇怪的是,尽管索先生有能力创造惊人的奇迹,当通过自己的口把奇迹讲述出来的时候,他的语气依然如平日一般死板无趣。沃特爵士听了他的描述之后,感觉约克大教堂里上百尊石像一齐开口说话是件非常无聊的事,并且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在场。“哦?”他说道,“那是挺有意思的。可我还是不明白,到底……”
突然,有人一阵咳嗽。沃特爵士立马住了口,似乎专为听那响动。
索恩先生往四下里看了看。在屋子另一头阴暗的角落里,一位穿白袍的年轻姑娘正躺在沙发上,身上紧裹着一条白披肩。她躺着一动不动,一只手拿着手帕捂着嘴。她的姿态,她的安静,充分暗示着痛苦与病恙。
索先生一直以为屋子那头根本没有人,突然多出个姑娘,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谁施法把她给变出来的。这会儿工夫,姑娘正一阵猛咳,沃特爵士显得十分不自在。他并不往姑娘那边看(但他把屋子里所有其他地方都看遍了)。他从身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镀金的小摆件,把它倒过来,看了看底儿,又把它放回去。随后他也咳嗽了一下——只是清了清嗓子,仿佛意在说明谁都会咳嗽;世界上再没有比咳嗽更平常的事了;无论什么情况,咳嗽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觉。沙发上年轻姑娘的咳嗽终于消停了,她安静地躺着,只是呼吸还不是很顺畅。
索恩先生的目光从姑娘身上移至姑娘身后阴郁的大油画上,努力回想刚刚说到什么地方了。
“这表现的是桩婚事。”那位派头夫人发了话。
“您说什么,太太?”索先生问。
夫人没有答话,只是冲那幅油画的方向点了点头,给了索先生一个庄严的微笑。
年轻姑娘身后墙上挂的油画,表现的主题和屋里其他的画作一样,都是威尼斯的景色。英格兰的城市大多建在山上,街道高低起伏。索恩先生看了这幅画以后,感觉这依海而建的威尼斯一定是世界上最平坦同时也是最古怪的城市。由于所描绘的城市地面非常平坦,这幅油画看上去仿佛是透视画法的习作。雕像、石柱、穹顶、宫殿和教堂延伸开去,直至与广袤的苍穹相接,海水轻柔地拍击着宫墙,水面上点缀着雕花镀金的驳船,还有那些怪模怪样的黑色威尼斯小艇,像极了戴孝女人穿的拖鞋。
“这幅画里的景色象征了威尼斯与亚得里亚海的结合。”夫人说(这会儿我们可以肯定她就是温特唐夫人),“一场奇特的意大利婚礼。您看见屋子里这么多油画,都是温特唐先生生前在欧陆旅行时买下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把这些画当作聘礼。画家是意大利人,当时英格兰还没人知道他。他后来收到温特唐先生的资助,有了底气,便来到伦敦发展。”
她说话的口气跟她的做派一般庄严。每说完一句话,她都要顿一顿,为索恩先生留出时间掂掂话里的分量。
“等我女儿艾玛成婚的时候,”她接着说,“我就把这些油画作礼送给她和沃特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