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先生问是否婚期在即。
“再过十天。”温特唐夫人兴致勃勃地说。
索先生向他们道贺。
“先生您是位魔法师?”温特唐夫人问道,“很遗憾,我对这门行当相当反感。”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紧逼索先生,仿佛只要她反感,就足够让索先生立刻金盆洗手,转择他业。
但是索先生并未立刻放弃职业,于是她便转向她未来的女婿:“沃特爵士,当年我自己的继母就对一名魔法师言听计从。我父亲过世后,这个魔法师便一直待在我家。我们以为自己走进的是间空屋,随后却总能发现他躲在角落里,半藏在窗帘后面,要不就睡在沙发上,脏兮兮的靴子都不脱。他是鞣皮匠的儿子,他的所作所为忠实地反映出其低劣的身世。他的头发又长又脏,生得一张狗脸,却装模作样地和我们坐一桌吃饭。我的继母对他百依百顺,整整七年,我们一家都得听他的话。”
“当时就没人听从您的意见吗,太太?”沃特爵士说,“对此我感到十分惊讶。”
温特唐夫人笑了:“沃特爵士,有这回事的时候,我才八九岁啊。那个魔法师名叫德利姆迪奇,他一见我们的面,就说他特别愿意做我们的朋友,尽管我和我哥哥一见他的面,就说我们不拿他当朋友。他只知道冲我们笑,仿佛一条刚学会笑的狗,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沃特爵士,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的继母在很多方面是相当优秀的。我的父亲对她相当信任,每年给她六百镑,还把我们三个孩子都交给她抚养。愚蠢地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她唯一的弱点。我父亲认为,在理解能力、判断好坏的能力,以及其他很多方面,女性并不亚于男性。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我继母不应当逃避我父亲遗交给她的一切。温特唐先生过世以后,我从未逃避。”
“当然,太太,您绝对不曾。”沃特爵士低声说。
“可是,”温特唐夫人接着说,“我继母却对那个叫德利姆迪奇的魔法师言听计从。他一丝魔力都不曾有,于是他就开始编造。他给我的哥哥、姐姐和我定了好些规矩,并向我继母保证,说这些规矩可以保我们平安。我们得在胸口紧紧地缠上紫色的丝带。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桌上要腾出六个人的地方,除了我们兄妹三个,还有三个位子,德利姆迪奇说是为保护我们的神仙准备的。他还告诉我们这三个神仙的名字。沃特爵士,你猜他们都叫什么。”
“这我可想不出来,太太。”
温特唐夫人笑了:“细叶草,夏虫罗宾,还有一个金凤花。我的哥哥像我一样具有独立精神,常当着我继母的面说:‘去他的细叶草!去他的夏虫罗宾!去他的金凤花!’那可怜的傻女人就苦苦地求他住口。这几个神仙没对我们做什么好事。我姐姐生了病。我去她房间,却看见德利姆迪奇在那里,用他那又黄又脏的长指甲抚摸我姐姐苍白的面庞与无力的双手。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这个傻瓜。要是能救得了我姐姐,他早就救了。他念出咒语来,可她最后还是死了。我姐姐是个美丽的女孩儿,爵士。我恨我继母的魔法师,恨了很多年,那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坏蛋。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只感觉他是个可怜的傻瓜。”
沃特爵士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温特唐小姐,”他问,“您刚刚说话来着——可我没听清。”
“艾玛,你怎么了?”温特唐夫人大声问。
沙发那边传来一声轻叹。接着,一个镇定、清澈的声音说道:“我说你想错了,妈妈。”
“是吗,亲爱的?”温特唐夫人平时咄咄逼人,总是像摩西颁布戒律一般把自己的意见压到别人头上,此刻被女儿顶撞,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十分高兴。
“当然了。”温特唐小姐说道,“我们需要魔法师。除了他们,还有谁能把英格兰的历史解释给我们听,尤其是我们北方的历史,我们北方那黑衣的国王?一般的历史学家解释不出来。”片刻的沉默。“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她接着说。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历史。”沃特爵士说。
“啊,沃特爵士,”温特唐夫人大声说,“我们艾玛从来不像其他年轻小姐一般把精力浪费在读小说上。她博览群书;比起我认识的年轻小姐,她对人物传记和诗歌有更深的了解。”
“可是,”沃特爵士侧身趴到椅背上,冲着未来的妻子热切地说,“我还是希望你也爱读小说,这样,你看,我们就可以互相读给对方听。你觉得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怎么样?达伯莱夫人(**)的呢?”
温特唐小姐对这两位着名女作家到底是什么看法,沃特爵士没有听见,因为她这时又一阵咳嗽。她咳嗽得厉害,不得不费力压制着,身子都坐起来了。沃特爵士等着她咳完回答他的问题,然而等咳嗽消停下去,温特唐小姐又躺回原来的位置,带着一脸痛苦与疲惫,合上了双眼。
索恩先生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去伺候这位小姐。这间屋里的人似乎暗中商量好了,谁也不肯承认这可怜的姑娘是在生病,没有人问她需要点什么,也没有人劝她躺回到床上去。索恩先生自己常常生病,所以知道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卧床休息。
“索恩先生,”沃特爵士发了话,“您为我们提供的帮助,我不敢说我十分明白……”
“哦,真要深究的话,”索先生说,“打仗我是不太懂的,就好像将军们也不太了解魔法一样,但是……”
“……但是无论如何,”沃特爵士说,“我很遗憾,您的办法行不通。魔法可不是件体面的事,先生。魔法不够——”他想找个合适的词,“魔法不够正派。政府不可能跟这样的东西扯上关系。今天咱们之间的谈话虽无伤大雅,若是传出去,也很有可能闹笑话。跟您说实话,索先生,要是我早把您的来意搞得更清楚,我可能都不会见您了。”
沃特爵士说话的态度绝非不友善,可是——哦,可怜的索恩先生啊!听到别人说魔法是不正派的,他受到的打击多么沉重!当他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沦为德利姆迪奇、闻秋乐之流,受到的打击更是足以碎骨。他抗议,说他已为重振魔法威望思谋良久;他提出,要把关于规划英格兰魔法的一长串建议拿给沃特爵士看;然而,一切徒劳。沃特爵士不想看。他摇了摇头,冲索先生微笑。最后,他只说了一句:“索先生,恐怕我帮不上您的忙了。”
当天晚上,德罗莱特先生来到汉诺威广场,正赶上索恩先生哀叹自己说服沃特爵士的计划失败,于是他只好听着。
“看看,先生,我说什么来着?”德罗莱特叫起来,“哦,可怜的索先生,他们对您太无礼了!我对此深表遗憾,可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老听别人说那温特唐一家简直傲得没边儿!”
然而,我得说,德罗莱特先生的性子里总有那么一点欺诈的成分。我必须让大家知道,他其实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替索先生感到遗憾。索先生这回擅自采取行动,惹怒了他,他于是决定惩罚一下索先生。之后的一个礼拜,索先生和德先生参加的宴席都特别安静,也许是安排不周,索先生发现请他吃饭的人是德先生的鞋匠,要不就是给西敏寺纪念碑扫灰尘的老太太。德先生对请客的人精挑细选,这些人的本领、影响力和朋友圈子都越小越好。德先生这样做,是希望索先生能够明白,不仅仅是坡和温特唐这两家看不起他,所有人其实都看不起他。如此这般,也许索先生就能意识到究竟谁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以后再让他表演小戏法的时候,他也许就能随和一点儿——变戏法的事,德先生已经答应朋友们好几个月了。
正是这些希望与计谋,活动在索恩先生挚友的心底。然而德先生是不幸的,索先生遭到沃特爵士的拒绝后,一蹶不振,根本没有注意到娱乐方式上的变化。德先生的计划,没惩罚到任何人,只害了他自己。
沃特爵士这根高枝,索恩先生似乎攀不上了。然而枝越难攀,索先生越是认定,沃特爵士是提携他的最佳人选。沃特·坡爵士是这样一位性情活泼、精力充沛,又有着良好举止的男士,索恩先生哪一点都做不到。据此,索先生的推论是:只要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沃特爵士一定都能办到。现如今,在社会上有点影响的人,一定都肯听沃特爵士说话。
“要是他肯听我说话就好了,”一天晚上,和德先生单独吃饭的时候,索先生叹道,“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好。如今我确实觉得,当时要是叫上您和拉塞尔斯先生陪我一起去就好了。通达世事的人,肯定愿意跟同样通达世事的人交流。我现在算明白了。我是不是应该给他表演一段法术——把茶杯变成兔子?把茶勺变成金鱼?这样至少他就会相信我了。可若真这么表演,我恐怕那位老夫人不会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您说呢?”
此时的德罗莱特想,假如人类真能因无聊而死,自己再过一刻钟大约就会辞世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挤出一个带有些许嘲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