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到十点过,满桌杯盘狼藉,两个老战友还在聊天,薛芳华在薛川的要求下送王世杰出去,王世杰问道:“薛小姐——”
“别这么叫我,太古怪了。”薛芳华打了个寒噤,“连名带姓地叫就可以了。”
“行吧。”王世杰笑了笑,“其实我们只是顺便来拜访一下,叫你来是我爷爷的意思,我也觉得有点冒昧,但他们老人家都这样,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
“不,我理解。”薛芳华笑了笑,“老一辈人的想法和我们的想法毕竟差了很多,我外公总是想让我留在本地,但我还是想再拼一拼。”
“我也一样,我现在也更想拼事业,暂时不想考虑结婚。老人家总是觉得到了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好像有个时钟在走动,他们一听到报时声,就急得嘴角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泡。但仔细想想,这个岁数做什么不好呢?”王世杰耸了耸肩,“每次他们逼我去见哪家女孩儿,我就感觉自己是旧时代的青楼女人,又到了定时出台卖身的时候。今晚我回去以后,肯定又是一场盘问。”
薛芳华一下子笑出声来。一开始她觉得王世杰沾染了商场的习气,有些过于圆滑,但他的措辞缓解了两人之间的紧张,王世杰看她露出了笑容,才接着问道:“你打算留在扬州还是回上海?”
“不知道呢。”薛芳华深吸了一口气,仰首望着夜空。村里的空气好,在上海呆了许多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满天星斗了。“我现在还在考虑,到底是回上海再拼一拼,还是留在老家创业。”
“我可以加个微信吗?我们家在上海和扬州都有业务,就算你要回去,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对方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芳华觉得再拒绝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两人互留了微信以后,薛芳华回到家中,帮着陶念娣收拾餐桌,把碗碟倒进盥洗池里,两人刚把酒杯放进柜子里,就听到洗手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醉了。”陶念娣关上柜门,和薛芳华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的。老薛爱闹酒,其实他的酒量也并不怎么样。”
“他不喝酒就麻烦,喝醉了酒更麻烦了。”薛芳华嘟哝道,陶念娣瞪了她一眼,她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把袖子撸到手肘处,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陶念娣看了一眼屋里,感慨道:“你外公年轻时也是一条好汉,立过功,受过勋,退伍后进了供销社也算不错,但供销社很快就不景气了,他的退休工资那么低,又不愿意放低身段去打工贴补家用,看到老战友的日子蒸蒸日上,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痛快的。”
“他再不痛快也不能卖孙女啊。”
“瞎说什么,这家人我们知根知底,一家子的人品都很好,小王不仅条件好,也一直积极上进,完全配得上你,有你外公这层关系在,嫁过去也不会受欺负。你就算不乐意,也可以和他处处看看。”
“外婆——”薛芳华把手上的饭碗一放,拖长了声音叫道,陶念娣瞪着她:“你先别张嘴,让我来说。外婆不是逼你,你还太年轻了,人生的坎一个接一个,有个人能帮帮你也好啊。”
“你为什么认为他会帮我忙,而不是帮倒忙?”
“又在犟,我看你就是对男孩子有偏见。”陶念娣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抹布,上上下下打量着薛芳华,狐疑地问道,“华儿,你这么抗拒他给你安排的相亲,该不会已经瞒着外婆处上对象了吧?”
“我没有,你别瞎想。”薛芳华放下碗酒往外走,陶念娣却一脸八卦相地凑过来:“你是我带大的,我还不清楚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你天天和小赵出入成双,是不是有些喜欢他了?”
“乱说!”薛芳华的耳根有点烧,陶念娣凑过来,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脸红?赶紧跟外婆交个底,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其实比起小王,外婆更喜欢小赵,做生意的花花肠子多,小赵一看就是个勤奋踏实的好青年。非要让我选一个,我也选小赵,长得多俊啊。”
薛芳华哭笑不得:“他有什么好的?每天睡到踩点上班,下班就不见人影,抱着保温壶泡着枸杞茶,闲下来不是养花就是遛鸟,要么就是在村口和大爷下象棋,年纪轻轻,跟一只千年老龟似的,拿鞭子抽他都跑不动,我看着他都着急。”
“你是个急性子,跟他中和一下不是刚好?”陶念娣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喜欢他了吧?”
薛芳华绷着脸和她对视,到底顶不住陶念娣的眼神,便开口道:“我的确对他有点好感,但他只当我是朋友,我也没有想太多。毕竟他是选调生,过几年就得走,我也不一定一直留在村里。”
“你都没问过他,怎么知道他对你的看法?”陶念娣说道,“要不要外婆来帮帮你?”
“你千万别捣乱,顺其自然就好了。”薛芳华生怕陶念娣出些馊主意,连忙拍了一下她的胳膊,陶念娣却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把你外婆当作什么人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华儿总算有个看得上眼的男孩子,我能不帮你一把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帮倒忙。”
薛芳华总担心陶念娣帮倒忙,毕竟陶念娣虽然好,却是个大喇叭,除了做绒花和家务,她平时最喜欢和村里人唠嗑,她再三叮嘱陶念娣不许说出去,陶念娣严肃地点头,祖孙两便有了一个温暖的小秘密。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放着一部解放战争时期的老片子,薛川瘫坐在沙发上,地上全是瓜子壳,眯着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口中含糊哼着一支老歌:“北上山东打恶仗,浙东纵队有胆量,死打硬拼不退让,刺刀插进敌胸膛——”
薛芳华看着这个老人,他的身躯已经佝偻,整个人歪倒了,高大的身躯便显得有些佝偻,头发已经全白,难以再看出当年的英姿。世间最难堪的莫过于英雄迟暮,他在战场上再有本事,战争已结束,他便发现放下枪,自己竟然没有任何谋生的本事,靠着老战友的关系才找到工作,陶念娣还在绒花厂上班的时候,她挣的都是他的好几倍。
当自己引以为傲的价值突然被否定了,他为了在家中找回尊严,脾气便越来越大,但借着灯光,薛芳华看到了他刚强的外表下虚弱的心,她叹了一口气,刚想把地上的瓜子壳给扫了,薛川却突然睁开眼睛,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阵子,才问道:“人送走了?”
“嗯。”
“你们聊的怎么样了?”
“还行吧,我们加了微信,可以交个朋友。”
“那就好。”薛川点了点头,想起她在饭桌上的表现,又有些不满,“家里难得来了一次客人,你一直冷冰冰的怎么回事?谁欠了你什么吗?你看人家小王情商多高,说话多好听,你就不能跟人家学学?”
薛芳华天生就是个冷淡的性子,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原来的工作也不用天天出去喝酒应酬。她本来想和薛川认真谈谈,但他喝醉了以后越发不讲道理,她只得把话语压在心里,决定等他酒醒后再说。但薛川看她不声不响,越发生气了:“我在问你话呢,你装聋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人各有所长,我不擅长应酬。”
“我教了你多少次了,你那死读书的本事放在社会上没有用,进入了社会,就要懂得人情世故。”薛川接着她的话,滔滔不绝地念叨起来,薛芳华忍了又忍,尽量放柔了声音说道:“外公,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我没醉,这点酒哪里会醉!”
“好好好,你没醉,但总归喝了这么多酒,喝点解酒汤胃里会舒服一些。”薛芳华扶他坐起来,薛川一身的酒味,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大概是两人之间难得的温情氛围感染了他,薛川突然开口道:“他也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吃上了时代红利,我当时要是辞了职下海创业,如今……如今绝对不会混得比他差!都怪你外婆拉着我不让我走,非说孩子年纪小,离不了人……”
薛芳华听他说过许多次,他当年确实想南下创业,但三个孩子还不到十岁,薛菡还咿呀学语,陶念娣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她的收入也不足以支撑一家人的生活。为此陶念娣又哭又求,总算让他保住工作留在了村里,但如今看着部队时的下级发了大财,他不由心眼发酸,便把怨气撒在陶念娣身上,陶念娣心里有愧,也一直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