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芳华还在思索蒋碧云说过的话,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屋里传来的笑谈声。屋里灯火通明,灶台上烧着火,里面的气氛十分热烈。薛芳华刚想逃跑,陶念娣正好出门倒水,一眼就看到她站在门口,诧道:“华儿,你在做什么?快进来呀!”
薛芳华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里,正好看到薛川红光满面地坐在桌前,嗓门比平日里高了好几度,饭桌前围坐着好几位客人。薛川笑着说道:“王老弟,你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还带这么多东西过来,实在是太客气了!”
“咱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哥们儿了,别说这些客套话!”那位姓王的男客率先拿出一瓶烧刀子放在桌上,给他又斟满了酒。薛川的身材高大健壮,面皮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头发已经全白,但是却像狮鬃似的,站起来足足比旁人高出一整头,嗓音也如同洪钟,笑起来更是连隔壁都听得到,这位王连松老先生却生的敦实矮胖,圆润的红脸上一对精光滴溜,他身旁则跟着一个短头发的妇人,穿了一身黑色起碎花的连衣裙,因为屋里较热,她脱下了外套,一身衣服紧绷绷地勒着肉,两条眉毛花的飞扬跋扈,嘴唇涂得亮汪汪的。
“华儿,你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打招呼!”薛川嚷道,“这是你王爷爷和李婆婆,这位是他们的孙子王世杰。”
王世杰的年纪看着和她差不多大,和祖父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的心宽体胖,头发用发胶打理得服服帖帖,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王太太打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外孙女,果然长得跟她妈妈一样漂亮,听说还是上海的高材生吧?”
“害,什么高材生!老早就只会读书考试,都快三十了还一事无成,我一早就给她说了让她留在扬州,偏偏不听,这不吃到苦头了才回来吗?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桌子上的人都大笑了起来,看薛芳华的表情十分勉强,陶念娣连忙瞪了他一眼,又进去端了几碟菜出来,清蒸狮子头,大煮干丝,火腿烩香菇,还有为了照顾客人口味新添的菜,滚热的锅子里煮着酸菜和五花肉,还有一大锅烂肉炖粉条。
“我们华儿原先也是在上海的大公司上班的,多少清华北大的尖子挤破了头要进去呢!这会儿只是累了,回家歇一歇而已。”陶念娣忙着给孙女找补,薛川的表情便有些不痛快,王太太看出他的心思,立刻笑道:“回来好,女孩子家跑到那么远做什么,多辛苦啊!不如就在扬州附近找个稳定的工作,离家里近,将来也方便照顾家里。”
薛芳华冷笑一下,没有开口。薛川难得见她这么老实,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兴致更高了。听薛川的措辞,王家人原来和他都在部队里,后来举家迁到江苏做建材生意,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在苏州,南京和扬州都有分公司,因此王世杰只是混了一个民办本科的文凭,便一直跟着家里人从商。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清楚生意场上往来的那一套,人情世故滴水不漏,薛芳华很难对他生出讨厌的心思,但也非常清楚,他绝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浮现了赵文琼的面容。赵文琼的情商也很高,却没有这么长袖善舞,看人的时候总是很真诚。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就像靠近火焰而卷曲的叶子。薛芳华摇了摇头,就像挥去脑海里的影子一样。王连松做了多年生意,极有眼力劲,看出薛芳华不大情愿便明白了缘由,立刻起身,端着满满一杯的高粱酒,走到薛川跟前,双手举起酒杯向薛川敬酒:“老长官,这杯酒是我敬你的,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老弟,”薛川霍然立起,把王连松按到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我已经退下许多年啦,老长官这三个字是万万担当不起!就是我们还在部队里的时候,我也向来不在乎上下级之别,私底下我把你们当作我最亲的弟兄们,我们一起扛过枪,一起流过汗,流过血,可不是比血脉相连的兄弟还亲,你还是叫我一声大哥吧。而且你大哥如今只是一个供销社的退休职工,老弟你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大哥如今是远远不如你啦,如何当得起你这杯酒?”
“大哥,你这话就是妄自菲薄了,你可是受过勋的老英雄,为了国家流过血汗的,你前线拼命时,我只是一个勤务兵呢!莫说是一杯酒,十杯你也当得起!”
他一番话吹捧得薛川红光满面,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这辈子没有太大的本事,高光时刻全在部队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一旦离开了部队,他就迅速被打回原形,郁郁不得志多年。他被王连松按在椅子上,一直摇手抗辩,王太太十分有眼力见,自己端了一杯酒走到王连松跟前笑道:“大哥的话说差了,莫说你们哥儿原是患难弟兄,你当官的时候,老王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我吗?大哥在扬州当连长,我正是大哥连里的勤务兵呢。”王连松赶忙补充道。
“所以说呀!大哥还不肯认是老长官吗?别说他该敬大哥酒,我也来敬大哥这个老长官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