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老英雄,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别再计较当年的事了,何况王爷爷一家不是都敬着你吗?”
“算他还有点良心,要不是我,他当年怎么提拔得上来,我还救过他的命呢!”薛川冷哼了一声,“华儿,等你出嫁的时候,外公给你……这个数!我那老弟有钱,把孙子也教的不错,女孩儿家嫁人嘛,就得攀高枝,但也不能一点嫁妆不带,平白被人给看轻了——”
“我不想嫁给他。”薛芳华脱口而出,薛川愣了一愣,薛芳华不禁后悔自己的嘴快,但话已出口,她只得说道:“我现在工作还没定,想再拼一拼事业,暂时不打算结婚生孩子。”
“事业?女人家能有多大的事业?”薛川不屑地说道,“现在什么年头,到了你这个岁数,好男人早就被抢光了,我看小王就很好,人品和家境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再挑三拣四,真的就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你当我是菜市场被别人挑剩下的白菜吗,要赶在过期之前卖出去?”
“你这死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薛川把茶杯一摔,怒道。听到客厅里传来的争执声,陶念娣连忙过来打圆场:“你们祖孙两怎么一个脾气,凑在一起就能吵起来?难得今天来了客人,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怎么非要闹得不痛快?”
“你自己看看,你教的好孙女,对长辈没有一点礼貌,一说她就犟嘴!”
“行了行了,别吵了,你一喝醉就这样,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身体。”陶念娣走过去扶起薛川,她身材矮小,薛川却生得高大健壮,一挣扎就把她推开了,“乱说,我没喝醉!这点酒怎么会醉!”
“这会儿外人都走了,就别逞能了。多大岁数的人了,别在华儿面前丢脸。”
陶念娣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却一下子戳在了薛川的肺管子上,他猛的甩开陶念娣的手,厉声道:“我哪里丢脸了?要不是你拖着我不要我走,我今天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
你们一个个都不尊重我——”
“到底是谁不尊重谁?”薛芳华忍无可忍,“我都说了我不想相亲,你还把他们带到家里来,逼我和他见面,一点都不尊重我的想法。”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无视本人意愿,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只是道德绑架而已。”
“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薛川痛心疾首地指责道,“我就不管你了,看你以后怎么办。”
“我求之不得。”
薛川醉酒后本就怒极,一巴掌就扇了过去,陶念娣连忙拦住他,那一巴掌就打在了她脸上。她的身子被打得一个趔趄,左脸颊立刻高肿起来。她呆呆地捂着脸,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薛芳华立刻沉下脸,走过去说道:“外婆,我马上给你拿冰块敷脸,别乱碰。”
她去厨房里拿了一包冰块,又拿手帕擦着陶念娣的嘴角,全程都没有看薛川一眼。陶念娣忍着痛道:“华儿,我没事,别再跟你外公吵架了。”
“外婆,我们走。”薛芳华拉住她就往门外走,薛川怒道:“你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
“站住!”
薛芳华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转身摔上了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听到了里屋传来了东西落在地上的声响,薛川在盛怒之下把东西通通给抡了下去。陶念娣吓得瑟缩了一下,脸色苍白,薛芳华却没有回过一次头,带着她去了招待所,顶着招待所服务员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开了房间。她去买了两桶方便面回来,陶念娣还坐在床上哭,眼泪鼻涕擤了一堆纸团。薛芳华烧了开水倒进面里泡好,走过来温柔地拍拍她的后背:“好了,别哭了,先把面吃了吧,你晚上一直在忙,都没吃什么东西。”
“我嫁进薛家几十年,为他生儿育女一辈子,他怎么能当着孙女的面打我啊?”离开了家中以后,陶念娣的委屈才爆发了,哭了起来,“我……我不活了!”
“你当然活得下去。”薛芳华平静地说。陶念娣抬起眼睛看着她,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薛芳华的面色冷如寒冰。她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早逝的大姐站在自己面前。她一直知道薛芳华是个独立且有主见的女孩,从小到大,她没有让家人操过一次心,由于没有父母朋友的陪伴,有些时候会显得冷淡和不近人情。她也有温柔和充满爱心的一面,但通常只限定于对最亲密的亲人和好友,陶念娣绝对在这个名单上排第一名。
她察觉到薛芳华是真的生气了,不由有些害怕。她太了解自己带大的这个外孙女,薛芳华生起气来是会六亲不认的。
“外婆,和他离婚吧。”薛芳华半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说道,陶念娣瑟缩了一下,擦干了眼泪,苦笑道:“我都跟他过了一辈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折腾什么呢?”
“你和外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幸福吗?“
“哪有什么幸福不幸福,不都是咬牙过日子。我又挣不到钱,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我来养你啊,我会给你养老的。”
“怎么可能,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桐花村,哪里能在上海生活哦,我听说那里的人都看不起外地人。”陶念娣瑟缩了片刻,“当年我和爸妈逃亡到上海时,当地人可没给过我好脸色,我们才会又回到老家。华儿,外婆没念过书,也没你那么高的文凭,到哪里都一样,不会受人尊重的,我在村里已经习惯了,而且你外公只是脾气大,平时对子女还不错。”
薛芳华默然。即使二人的脾气犹如针尖对麦芒,她不得不承认,薛川还是爱他的子孙们,或许因为是他血脉的延续,即使是脾气和他最不对付的薛菡,在她下岗后,他也跑断腿为她谋新工作。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于含辛茹苦照顾家庭,为子女和丈夫付出了一生的妻子没有半点感激,陶念娣在这段婚姻中受了多少委屈,她从小就看在眼里。
任凭薛芳华劝得口干舌燥,陶念娣仍然无动于衷,喝酒后会家暴的丈夫固然可怕,但她已经适应了几十年,他总不可能打出人命,离婚和走出这个家,面对陌生的环境,村民的流言蜚语和未知的将来对她而言更恐怖。
薛芳华觉得,她和陶念娣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们选择了不同的路,由于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必须不停地卷,拼命地卷,把升职加薪卷到手,把户口房子和车子卷到自己名下,男人的爱无法给她任何安全感,只有在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看着名字那一栏写着单独所有和她的名字,她枕着房产证睡了一晚上,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家,一个不用担心时刻被赶出去的家,她的前半生和陶念娣一起寄住在薛川家,后半生在房东的无数间面目模糊的出租屋里辗转,直到此时才安定下来。可是在大城市立足哪有这么容易?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看着面前的陶念娣,觉得她和自己何其相似。陶念娣的前半生住在娘家,后半生寄住在夫家,没有一个家是属于她自己的,娘家属于弟弟,房车都写在薛川名下,她一旦离开薛川,就会无处可去。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也没有谋生能力的她,也没法像薛芳华一样咬牙在大城市拼下去,拼出自己的一套房子。她就像在井里呆了一辈子的青蛙,既向往井外的世界,又害怕外面的世界遍布野兽,会把她一口吞噬。
外面的世界固然充满吸引力,但她已经习惯蜷缩在安全的窝里,这里的一切不美好,但都是她所熟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超出她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