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太说着先自干了半杯酒,王世杰也跟着管薛川叫“老长官”,要敬他的酒。薛川胡乱退让了一阵子,便接过酒杯,笑道:“既然你们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推辞就显得我太不识时务了。我就干了这杯酒!”
薛芳华不善应酬,以前从事多是中后台岗位,但陶念娣拼命跟她使眼色,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在这种场合一声不吭,事后薛川一定会教训她。她看了一眼薛川,随口问道:“听说外公以前参加过解放扬州的战役,您也是他那时的战友吗?”
薛川没有答腔,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杯壁,陷入了沉思当中,浑浊的老眼起了一层迷雾,仿佛在透过桌上蒸腾的雾气看清那段峥嵘岁月。他才朝那碟子炒黄豆伸出了手,手却有些发抖,他没抓稳黄豆,饱满圆润的豆子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滚落了一地,如碎玉溅珠。他猛的把那盏空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哗的一下扯开外套的扣子,扯开衬衫,露出了古铜色的胸膛,心脏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圆型的弹疤。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足有几十道,有几道明显是刀砍出来的,但最危险的还是心脏上的疤痕,即使经过了几十年,仍然能看出当年的凶险。
“看到了吗?四十多年前,一颗子弹从这里穿过,差点要了我的命。”薛川指着胸口地疤痕,额角青筋暴起,不知是酒醉还是激动的缘故,脸膛涨成了紫红色。“我们要攻占敌人的据点,一个渡江码头。这地方不先拿下,我们的部队就无法渡江,也无法解放扬州,那天天刚亮,我们就向仙女庙发起了攻击,你们现在看到的仙女庙早就在炮击中倒塌了,是后来才修复的。我们沿着堤埂往前走,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地雷,哗的一下,整个人都给炸开了,我被淋得全身是血,营里伤亡过半,还是不要命的往前冲,一颗子弹就在这时钻进了胸口。”
薛芳华听他说了无数次,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为了照顾薛川的面子,她还是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认真听着。薛川缓了口气,补充道:“清理战场的敌人以为我没了,我的战友们跑来找我也没找到,就回去了,听说给我老婆孩子报死讯的信都写好了。但我半夜醒了过来,雨哗哗的下,身上湿淋淋的,全是血水和泥水,腿断了一条,找了根树枝当作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十多里地,才和大部队会合!我现在都记得,当时我和战友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场景。”
他停顿了一下,话语的余音仍然在房间里弥散,就连王世杰也坐直了身子,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薛芳华却想起以前有人告诉过她,这个故事的真实版本是薛川被一个农户救了,毕竟胸口中弹以后,无论如何都走不了十多里。薛川油然生出一股自信,一只手指点着胸膛,脸焼得紫涨,挺直了胸膛道:“这道伤疤是我一辈子的勋章,也是我的光荣!年轻人,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不要辜负了我们流的血!”
“真是荡气回肠的历史,我先来敬老英雄一杯!”王世杰率先站了起来,给薛川杯中倒满了酒。他端起酒杯,一仰头,将高粱酒一饮而尽,一股烈火顺着食道往下滑,胃里瞬间涌起烧灼般的快感,他脸上顿时红到耳根,连脖子都涨得通红,不由感慨道:“好,果然是好酒!江南的酒又甜又绵,根本不带劲,这才是军人该喝的烧刀子!我现在岁数大了,想当年我和战友坐在火炕上,一边喝酒一边大块吃肉,几碗白酒下肚,第二天照样冲锋陷阵。”
“薛爷爷何必自谦,古人不是说过‘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擒苍’,我看您虽然上了岁数,但这精神劲头完全不会输给年轻人!”王世杰立刻恭维道,薛川抚掌大笑:“老弟,你这孙子开口文绉绉的,跟我那丫头简直是一模一样!”
“是啊,世杰早年跟我做生意,耽误了婚姻大事,一转眼都三十大几了,别说世杰的爸妈,我们老两口都愁的整夜睡不着。”王太太的目光转到薛芳华身上,不露声色地把话题拉到了相亲上,“我看芳华的样貌和人品,打着灯笼在扬州也找不到第二个,不知道世杰有没有机会和她交个朋友?”
她一开始还是“外孙女”,现在称呼越发的亲近,薛芳华不想在外人面前扫薛川的面子,只得苦笑着点了头,薛川难得看到她这么乖巧,心里痛快极了,又满满倒上了一杯白酒。陶念娣无奈地劝道:“得了,老薛,你你就少喝点吧,回头又要难受一整夜。”
“要你瞎操心!”薛川把桌子擂得咚咚作响,嗓门犹如雷霆,“这点酒跟白水似的,我还能再喝上两斤!”
“外公,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吃点菜吧,外婆做了这么一桌子的菜就是为了犒劳你们。”薛芳华起身盛了一大碗白米饭,又盛了一碗狮子头亲自递到了他面前。薛川心里高兴,嘴上却数落道:“要你多管闲事,我今天高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南方女人就是啰嗦,要不是鬼子把我的老家给炸了,我肯定在老家讨老婆,个儿又高又大,得劲儿——”
“得了吧,老薛,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薛川没有动白米饭和狮子头,抓了一大把炒黄豆放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随后又把酒杯倒满了白酒,仰脖一饮而尽,他喝急了,呛得咳嗽起来,一半酒液淋淋沥沥泻得他一身。
“慢点喝,大哥,莫呛了。”王连松赶忙递了一张纸巾过去,伸手抚着薛川的后背。薛川酒量不行,酒品却不怎么样,喝醉了就开始闹腾。薛芳华连忙帮着劝他,无意中看了王世杰一眼,却发现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薛芳华胸口一窒,连忙垂下了头,拒绝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