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流浪了至少三百年的罗姆音乐家,卡门女士对“警察”可谓敬而远之。毕竟,在现代警察制度问世之前,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就已经是治安官们的外置钱包了。马戏团平均旅行7天就会被牌桌上输烂了的赌鬼拦下来检查10次,平均每天1.3次。
最夸张的是,曾经在一年之内,扣押了六个兄弟,白白讹走了100英镑的赎身钱,连水晶球的占卜都避不开这群要债鬼。
最早的治安官制度可以追溯到罗马,伟大的皇帝凯撒为了贯彻万国法,向帝国内的大小城市派遣了治安官,以协助法庭进行抓捕和审讯。
至于著名的捕鼠大队和总督府豢养的密探,就是时任总督彼得本拉丢钉死那个爱治病的那个拿勒撒人的帮手。
这个卓有成效的方案当然被历代著名的皇帝奉若珍宝地继承了下来,包括伟大的罗马皇帝奥勒留,哈德良,那个热爱表演和物理拱火的尼禄,以及精神成分极其罗马的马其顿乡下佬亚历山大。
“警察”,成了同使节、使徒、骗子、强盗、商人、卡门女士一般的流浪汉,以及威尔逊那般富有良心的伪币制造犯一样,传承精湛的手艺活。
不过,公允地说,由于游牧和流浪的习性,以及缺乏去学校的教育习惯,那个时间段内罗姆人出身的窃贼数量……也确实很多。
所以辖区内的卖艺人和高利贷商人,无疑成了每条街区警察笔记本里重要的参考数据。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每天都要被盘查的善良市民张伯伦才清楚。
因此卡门女士久病成良医地培养出一种能力: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真正的警察。首领沃尔夫其实很崇拜这一项技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能变着法儿地上当,不小心干掉了一个忠心于自己的兄弟,然后放进来一个条子的密探。
因此,此刻她不得不紧紧地咬住牙关,才能防止自己在菲尔德警官面前哆嗦,这是一种恐惧被迫刻进DNA的感觉。
菲尔德警官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个细节,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眼前这个自称苏格兰场警官的“张伯伦”身上。
一个胆大包天的骗子!菲尔德发誓从来没有在总部见过这个家伙的身影。对卡门的速写则交给了狄更斯,而后者,我们知道,在文学的才能上绝不输于比才,甚至雨果。寥寥几笔就能抓住对象的精髓。
他那支生花妙笔已经在速写本上挑选最合适两人的形容词了,尽管挑选的形容词我们还不知道,但大抵尖锐且一针见血。
威尔逊虽然不是欧洲顶级的罪犯,但热情和善于模仿的天性为他培养出了精湛的演技。
通常,他要通过名片发动某种类似于催眠的能力。但后来因为嫌弃梦游状态会影响逻辑推理,他在克劳福特剧场旁用假名应征了清洁工,接着打扫卫生的三个月工夫逛遍了后台,终于让他近距离观察到了伟大演员的全部诀窍。
“我是张伯伦,一个刚从兰开夏郡调来的员警,来苏格兰场报道不过三天,您不认识我很正常,但我们都认识您,长官。我知道自己正荣幸地同伦敦的正义之光,理查斯菲尔德探长搭话。”
菲尔德警官不自觉地做出了一个“O”型的嘴型,这简单的第一轮交锋里,他蓄力已久的直拳竟然被眼前的小鬼闪开了,对方甚至还了一击漂亮的回击。
这个一点儿也没惊慌失措的威尔逊,在言谈透露出的超乎年龄的冷静,不由得让他皱起了眉头:“抱歉,我以前没见过您,您的队长是谁?”
“上头还没给我分配呢,我来报道的时候,一个长官说我的年龄太小了,总部这两天忙得像个参加踢人大赛的瘸子,连续的暗娼凶杀案!原本说好给我支配一位精通侦察的老警员作搭档,结果来了三天都还没见上面。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在圣玛丽麦特费隆,调查了一个——”
说完之后他漫不经心地撇了一眼竖起了耳朵的经理:“流莺的案子,她的肚子被掏空了。”
努力保持镇定的酒店经理脸色“唰”地一下白掉了。
“放过他吧,普通市民哪儿能每天碰上这种事。你还知道那个案子?不错嘛。这案子一般不让菜鸟碰,那你有过办案经验?在兰开夏的时候你跟的哪个队长?”
菲尔德警官的第二拳又打空了。但英格兰人傲慢而不服输的天气促使他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发起了第三次进攻。
“不,长官,我没有队长,”就好像已经预料到菲尔德会就历史问题发难一般,威尔逊很自然地接上了话。
“在兰开夏的时候我是矿井警察队的,那是份既不需要脑子也不需要良心的工作。如果您和狄更斯先生不想花时间听一耳朵阴暗的小道谣言的话,就请不要再打听这件事了。”
“您有推荐人吗?”菲尔德紧盯着张伯伦的眼睛,并向前踏出了一步。
“有的,兰开夏郡的地区法官,他向梅森上校写的推荐信,但他去年得了风寒去世了。”
“哦,这事儿我会去问问上校的。菜鸟,你分到哪个辖区了?”
“长官,还没定,副警监这两天把所有警力都抽调走了,没有人过问我的事儿,我就自己出来巡街了。”
“今天您在哪条街上?”
“斯皮塔佛德市场,那地儿太乱了,所以我去了一趟。”
“认识那片辖区的主管么?”
“认识的。”
“杰佛逊?哈尔曼?还是雷斯垂德?”菲尔德警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都不是。”
“哦?”
“是您,长官。”张伯伦说罢便向菲尔德敬了一个礼。
“您真令我意外,张伯伦,苏格兰场欢迎您这样的年轻人加入。您不介意我现在去打个电话吧?”菲尔德警官眼光灼灼地盯着张伯伦的眼睛说道。
“您请便。”威尔逊很自然地接过了这个话题,“经理,请您带来探长去前厅打电话吧,我在这里等您几位回来。”
“您去吧,我陪着他就行。”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狄更斯突然说道。
经理作出了一个手势,菲尔德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面,看起来这两天他都在酒店里忙活,已经很熟悉大厅的配置了。
威尔逊站在皮卡迪利酒店那举世闻名的前台,整个前台由厚重的榉木和一整块燕麦色的花岗岩桌板打造而成。
前台摆放了一张醒目的“钥匙”招牌,认真工作的前台人员正在整理入住客人的档案。
地上铺设了做工精致的波斯地毯。
正中的金色太阳不断地向外铺展出一个又一个同心圆,而在外层的同心上,围绕着一圈月桂和丁香水仙;
花的枝干与藤曼缠绕着白色、金色和靛蓝色的纹理,再向外一层的圆环之中,纹着波斯特有的金色十字纹和大面积的牡丹花。
这些挂毯在土耳其和君士坦丁堡大受欢迎。而在地毯重心,稳稳地摆放着一家镶了一圈金边的圆桌。桌脚完全是由黄金打造的,以迎合乔治四世那喜好浮华,热爱奢侈的风气。
酒店的大厅有着一个精致的圆顶,天花板的线条在头顶收拢,然后用雕花的绿漆铁扶手围了一圈,好给大厅增添一丝土耳其的风情。
镶嵌在墙壁中的拱顶门和凿在墙上的壁龛,明显受到了奥斯曼的建筑风格,以及印度土邦地区曾经流行的佛龛的影响。
皮卡迪利酒店的大堂设计,是乔治亚风格与东方主义相互影响下的试验品,富丽堂皇的酒店正洋溢着一种长安夜雨围炉客讲一千零一夜的恍惚感。
后来莫斯科的作家们将这种感觉称为“陌生化”。
威尔逊好奇地探头看着皮卡迪利广场酒店富丽堂皇的装饰,毕竟打来到英伦之后,张伯伦就接替在哥特式的古宅,都铎风格的校舍和乔治亚风格的贫民窟里不断搬家,这种新奇而带有东方气息的装潢,他还是首次在伦敦看到。
当然,公允地说,乔治四世主导的阿罕布拉音乐厅在设计上更加精湛,但这种有教养公民围聚的地方,威尔逊是不太去的。在逃的术士们在王室成员晃荡,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狄更斯一直在端详威尔逊的反应,他的样子确实很像一个刚来伦敦不久的,呃,乡下人。
“您第一次来这儿吗?”思忖了一下,狄更斯决定打破沉默。
“是的,我的工资可不够来这儿挥霍,”威尔逊很自然地接上了话,“这儿可真带劲儿。”
“‘带劲儿’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儿来形容皮卡迪利。”
“哦,抱歉先生,我毕竟是在和英格兰,乃至于整个英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查尔斯狄更斯先生搭话。所以我觉得收起自己那副不合时宜而庸俗的土味诗意,比较不会引起意外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