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的状语用得很好,这么复杂的长句并不是那么容易随口说出来的。您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呼,”威尔逊叹了口气,“看来今儿的审讯进入了下半场了。狄更斯先生,我很尊敬您和队长。但我向您保证,进门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麻烦,我只是带了一位夫人来抓捕她那可鄙的丈夫而已。”
“不,张伯伦警官,”狄更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和您聊天是我个人的兴趣。我在报社工作了好一些日子,经常接触不同的人。
但即便放在伦敦的市民之中,您也是很打眼的,所以我想多了解一点儿您的生平。这对我现在构思的小说有帮助。这些与菲尔德的职责无关,也请您体谅一下他。
菲尔德警官每天都要同全世界最狡诈最凶恶的犯人们打交道。这份可怕的工作,光靠诚实的天赋可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的,先生。一听到能为您的小说略尽绵力,我感到非常激动。”威尔逊的这话倒不是在恭维,查尔斯狄更斯虽然话语刻薄,但并不倨傲。何况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是整个欧洲文坛所罕及的。威尔逊虽然更喜欢法国的小说,但仍然被他的文笔所折服。
“我能帮您做一些什么呢?”
“聊聊天就行,年轻人。您的经历一定很独特。”
“喔?我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点。果然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么?’这句话似乎更适合有变格的法语说出来,但您还真是令我惊喜。警官,如果您乐意,我想达古夫人会很热情地欢迎您参加她的沙龙的。”
感到自己有点儿失言的威尔逊脸红了红,主动地岔开了话题:“我只是喜欢读些书,在您和同时代璀璨的文学群星之前,我只是一颗渺小的麦粒。”
“哦,那个我们不必提了。我想说的是,您的经历一定很独特。实不相瞒,我喜欢用笔来试着描绘一个人的特点。
但我发现自己没法儿准确地描绘出您的长相。您的五官似乎是流动的,每当我想要用一些词来形容和装饰它的时候,我就发现您的长相似乎变了。”
威尔逊没敢接话,狄更斯的洞察力敏锐得令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懂颅相学,也不是什么摄影师或画家。但用几个简单的字概括出一个人的特点,是这个时代作家的基本功。但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用笔描绘出您的样子。
甚至您的眼睛是什么形状,您的皮肤是雪白还是黝黑,当我闭上眼想象的时候,我无法在脑海中精确地回响。但却又有一种很奇怪的自信,让我知道即便每次睁开眼,看到您,就确信自己一定是在和您说话。您可以告诉我,这么奇妙的现象是怎么产生的吗?”
威尔逊这个时候有些局促不安了,他没有想过,“叫名”这种可以影响人类认知的仙术,竟然真的会被普通人留意到。这些艺术家眼中的世界,确实同普通人不同。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很普通,非常普通,所以才很难用笔来描摹吧。譬如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眼睛不算漂亮也不算丑陋。皮肤不算白皙也不算黝黑。所以每当您想把用一个词来形容的时候,我那难堪大任的五官就会跳出来,在您的笔下造个反。”
威尔逊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会很费思虑。
“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流动的城市之中一张流动着的脸庞吧。”
“妙极了。”狄更斯简单地用三个字下了评价,他一直盯着威尔逊的眼睛,想要窥见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每次都被威尔逊用微笑掩饰过去了。
“您去过东方?”狄更斯突然又抛出了一个让威尔逊始料未及的问题。
“啊,您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这个问题?”
“直觉而已,您去过么?”
威尔逊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用“去过”这两个字来形容他,有点儿太轻描淡写了。应当说他来自东方。
“不,我有个叔叔在东印度公司工作,所以对东方熟悉一点儿。”在略作思考之后,他决定给出一个比较安全的回答。
“难怪了。”狄更斯没有再追问下去,但他的这个问题却成功地引起了威尔逊的好奇心。以至于他一反“少说少错”的原则,主动地向狄更斯打听起情况了:“您怎么会认为我去过东方的呢?”
“啊,我听巴黎的东方学家说,东方人进门的时候,不喜欢站在大门下,一般都会直接走进大厅;同样,他们在做客的时候,会倾向于站在屋子里的右手边。据说这是种礼貌。而英国人,您知道的,通常走左边。”
这说明狄更斯从进门开始,就在观察威尔逊了。
“是有这个说法,不过东方是个模糊的概念。我听做过海员的叔叔说过,基辅罗斯和俄罗斯人确实会在家门前悬挂好运彩钱,而印度支那也有走右边的习惯。他们说这是从中国传来的,”威尔逊顿了顿,“可惜我没去过中国。”
“先生们,你们在聊什么?”这个时候菲尔德洪亮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他应该打完电话了。
“电话线断了,根本打不出去。但张伯伦警官,非常抱歉我之前没怎么相信你。毕竟以你的年纪,就算刚升任苏格兰场的警员,也嫌有点儿太年轻了。
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人手不够,今晚的案子调查不下去了。既然你来了。现在放下你手上的任务,和我一起来查酒店里刚刚发生的命案。让你的证人稍微等等,告诉他你被征调了。”
“啊,长官,其他的支援来不了么?”威尔逊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情况。
“当然,”菲尔德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忘了今天的内部通知了么?”
“不,我没有收到,毕竟我连搭档都没有。”见鬼,威尔逊扯谎的时候连脸都没红一下。
“啊,是的,我忘了这个。副警监临下班前通知的所有同事,今晚城里有重要的活动,所以安全保卫工作都移交给皇家卫队和骑士团了。所以今天我们不用巡街。
跟我来吧,张伯伦先生。酒店发生了命案,性质很严重,我们不能在大堂里谈这个问题,会吓着其他的客人的。”
“可是我的证人……”
“喔,对了,还有这事儿,我来问问基本情况吧,”菲尔德警官转过头去,他终于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卡门女士了。
“这位夫人,陪您来的警官恐怕现在暂时得离开一会儿,我们需要对一桩性质严重的案件做一些前期调查。相信我,您应当得到保护,而不是进一步的惊吓。
我看您还受了伤,这需要疗养,我会安排酒店的工作人员在休息间安置您的。他们非常乐意照顾像您一般遭遇了家庭不幸的女人。我们英国人绝不允许殴打妻子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
“哦不……”一直没能插上话的卡门女士,眼看威尔逊要被带走,开口第一句就急着想要争取他留下。但菲尔德警官很快就截住了她。
“夫人,我们现在遇到的事情确实非常麻烦。如果我们能提早解决的话,对您,对其他的旅客,对酒店,乃至于对伦敦的颜面都是好事。毕竟流言总是跑在真相之前的。
但我向您保证,对您造成侵害的不良市民,我们绝不放过。您只要告诉我您丈夫的名字,我就会把他记下来。
等处理完这个案子,我们就去逮住他。舰队街的记者狄更斯先生也在这儿,他会证明我绝无虚言的。”
“是的夫人,我以自己的名誉为菲尔德警官作保。而且,如果您的这个案子影响恶劣,我保证媒体会加入对您丈夫的声讨。”
卡门女士看了一眼被抓住胳膊的威尔逊,情知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无法改变了,于是只好将计就计地回答:“好的,先生,那么我就都指望您了。我的丈夫叫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是一名,嗯,斯皮塔佛德市场里工作的贸易商人。”
“您是谁,请再说一遍?”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名字,菲尔德警官与狄更斯立马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是卡门夫人,我的丈夫是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一名商人。”
“白教堂的柯林斯?”
“是的,探长。”
“从事海运工作?”
“是的,您认识他吗,探长?”卡门女士感到了一丝警惕。
“您是他的夫人?”
“是的。我应该叫柯林斯夫人,不过因为是吉普赛人的缘故,我们的婚礼没法儿进教堂,所以才一直保留了母姓。”
“卡门夫人,您也请随我们来吧。我们有些问题需要问您。请您节哀,我们正在调查的案件与您的丈夫有关。今晚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在皮卡迪利酒店被杀害了。”
菲尔德警官松开了夹住张伯伦的那条胳膊,示意所有人都跟他一同去客厅。狄更斯很快就跟上了。只留下满脸惊愕的大堂经理和酒店员工留在原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