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金陵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便属玲珑坊。有珍馐美馔红袖添香,更有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有所有人世间用钱能买到的快乐。人生在世,愁苦何其多也!极乐难登,可在玲珑坊,买得一日南柯梦亦只需万金而已。玲珑坊日日熙熙攘攘,人群来去络绎不绝,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竟已成为这世上最平等的所在。
殷玉钟无事时,最钟爱的便是站在玲珑坊的最高处,向下俯视玩乐宴游的众人。曾有热衷吟风弄月的公子赞她飘渺出尘,脱俗如仙子,皆因她爱穿素色衣裳,又喜登高望远。殷玉钟听了也不过是莞尔一笑,不往心里去。心在红尘,身着素服也不过是裹着世间三千,怎能脱俗出尘呢?
这一日上午,玲珑坊中的筵席一如往日,众人行酒作乐对诗助兴,殷玉钟给出一物作为题眼,众人皆以此物为主题,或即兴创作,或引前人名篇,但篇中不得出现此物的字眼。几轮下来,用过的题眼无外乎“花”“月”“酒”等物,一众宾客皆酒酣耳热,兴致高涨,兴头处不乏有人直呼太过简单。
殷玉钟稍加思索,在浣花笺上写下“树”字,且强调,不仅句中不可有“树”字,亦不可有以“木”为偏旁的字。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刚大呼简单的人此刻也开始皱眉思索。
殷玉钟目光并不落入座中任何一个人身上。反而目光灼灼,望着一位在角落独自落座的白衣公子。
殷玉钟款步上前,“这位公子好生俊俏。”
白衣公子颔首示意,并不答话。
殷玉钟微微一笑,“公子面生,可是第一次来?不知小女子是否有缘得知公子名姓?”
白衣公子倒也不扭捏作态,抱拳行了揖礼,“在下路景明,出自怀远侯府。”
众人闻其声清越,如金玉相击,不似寻常男子般浑浊。观其人面如冠玉,不由得赞叹声四起。
殷玉钟欠身行礼,面上笑意更盛,“小女子斗胆,请公子一试。”
白衣公子也微微一笑,“抱歉,在下才疏学浅不通文墨,恐作出的诗污了各位的耳朵,搅扰大家兴致。”
殷玉钟盈盈一笑,“无妨,前人名篇名句亦可。”
白衣人短暂思考,“献丑了。”
随即吟诵道,“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顿了顿,继续道,“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
殷玉钟掩面而笑,“公子竟是这般狡猾。”
白衣人颔首一笑。
殷玉钟回首望向席中各位,“还有人要对吗?”
席间氛围一时有些凝滞,座中不乏有人熟读《枯树赋》,只是在金陵城中,又是今日这宴饮玩乐的场合,提及如此凄苦的篇目,多少有些败人兴致。
几人出来打圆场,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人嘿嘿笑道,“换一个吧,殷姑娘,着实是有些难了。咱们几个回去一定连夜苦读。”
殷玉钟笑道,“罢了罢了,这一轮,算这位路公子赢了。”
遂命人去了奖品来,是一把触手生凉的玉骨扇。白衣公子拿起细细端详,道了声谢。
殷玉钟回到席间,宴饮继续。那白衣公子坐回原处,再不发一言,独自一人小酌。
又是两轮过后,殷玉钟借口不胜酒力,叫来了另一位姑娘。自己回房休息去了。同时,角落里一位侍女对那位白衣公子悄声道,“公子,我们姑娘见公子饮多了酒,已经在楼上房间沏好了茶为公子醒酒,公子何不前去?”
白衣公子道了谢,在桌上留下银子,径直上楼了。
见侍女引自己前往的是卧房,白衣公子止步,“这恐怕不妥。”
殷玉钟打开门,朗声道,“公子与我,同为女子,这没什么不妥。”
路云和低头笑了笑,看了看四周,“恐让旁人瞧见,生出误会,污了姑娘清誉。”
殷玉钟回首示意侍女退下,路云和紧随其后进了房间。
“路将军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殷玉钟也是个利索爽快的性子,直接问到。
路云和喝了一口茶,“英王殿下找我帮了点小忙,我今日是上门来要报酬的。”
殷玉钟垂眸,“英王殿下的报酬,路将军应当去英王府才是。”
路云和神色坦然,“因为我要的报酬,就是这玲珑坊。”
听得殷玉钟手指微动,路云和继续说道,“当然,我说的不是钱。殷姑娘这里消息四通八达,有不少奇闻趣事,我也想听一听。”
殷玉钟默不作声。
路云和短暂沉默片刻,“而且,我要的不止是这次的报酬,以后还有更多。”
殷玉钟终于开口,“路将军是爽快人。”
路云和看向她,“殷姑娘与英王关系亲厚,我话有几句话请姑娘代为转达。”
“对我路家兵符有兴趣的,不止他一个。要知道奇货可居,我喜欢跟人谈交易,而不是交情。”
殷玉钟笑了,“路将军真乃巾帼也。”
路云和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殷姑娘,拾红馆在哪?”
殷玉钟面上闪过一丝阴冷,转瞬即逝,但仍被路云和捕捉到了。
回答路云和时,殷玉钟面上仍是盈盈笑意,言语间的意味却很是强硬,“路将军,拾红馆可不是什么寻常人消遣玩乐的地方。”
路云和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上下打量殷玉钟,最后笑了笑,“殷姑娘真是会说笑,你既知我身份,就该知道我不是寻常人,也不爱去寻常人去的地方。”
殷玉钟拉住路云和的胳膊,笑意全无,神情严肃,“路将军,你我同为女子,我才多劝你一句,拾红馆不是你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