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和从京兆尹府出来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在街上闲逛,她一年中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时刻。
金陵是这样一座城,数百年来的人潮如烟如雾,聚散起伏,不减它的一砖一瓦。起落之间三朝几十位帝王,最终金戈铁马化为秦淮水边树,太液池中蛙。在这里长大的每一个人,心里的金陵城都不一样。有些人的金陵城,需得去听,水月笼沙间夜半的歌声不常听,更多的是秋月皎洁捣衣声连绵成片。有些人的金陵城,只能去嗅闻,还常常含混在一起,寒铁的冷气难抵红绡罗裙的胭脂香,珍馐美馔常配着冷酒薄茶。而有些人,仅用两只眼,便可见大江东去,不能回头。
路云和信步闲逛,走到了碧云巷。青石板路旁绿树连绵成云,小河船夫撑篙,水声潺潺。路云和行至路的尽头,到了安济坊,门扉半掩。堂前几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正在玩耍,更远处隐约可听见朗朗书声。一个穿穿宫女服饰的女子走上前询问路云和来意。
路云和四下张望一番,“景王不在吗?”
侍女答道,“景王殿下前几日染了风寒,这几日都没来呢。请问阁下是?”
路云和怅然若失,对侍女摆摆手,“没事,我是怀远侯府的。今日过来是我冒昧了。”
路云在前厅又站了会儿,院内的桐树高大,盛夏用来遮荫很好。台阶缝中有些青草未除,角落里新植了芍药。侍女奉了茶来,路云和才发觉自己待的时间略久,喝了茶便告辞了。
在外闲逛的这会儿功夫,京兆尹府放出去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以回府的时候,无论看到谁来拜访都不奇怪。但下人来告知路云和英王已经到了的时候,路云和还是有些惊讶。
展眉在书房招待英王,侯府的书房正对着花园,有一大片池子。路云和到的时候,英王和展眉正在赏鱼。
英王先笑着打了招呼,“云和表妹,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平心而论,身为男子,英王确实有一副好皮相,一双随了锦贵妃的桃花眼,看着人的时候像蓄了一汪水,很好地中和了皇帝骨相里的清濯。他说话的时候又一贯带着笑意,因此让人觉得容易亲近。只不过在路云和看来是皮笑肉不笑,反而更反感了。
路云和不打算跟英王多废话,“有话直说。”
众人都知道路云和的性子,英王也就不兜圈子了,“云和表妹,你撞的那人,之前一直给何昀手下人开的拾红馆送胭脂,那天出了些意外。”
路云和睨了他一眼,“都不知道咱们淮南王世子出手如此阔绰,时令的新鲜河豚,十两一斤的价格,竟叫一个货郎吃到中毒身亡。”
英王面色有些尴尬,见糊弄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那日有人闹事,将一个姑娘从楼上扔了下去,正好砸到那个货郎。那姑娘有身契倒也好处理。何昀手下的人怕那货郎日后说出去生事,这才出此下策。”
路云和不说话。展眉站在英王身后,表情有些嫌恶。三人陷入一片沉默。
最后是英王率先开口,“云和表妹,此事的确唐突,但是既然已经被捅到了京兆尹府,最好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陛下身体才康复没多久,若是知晓此事必然震怒,恐又伤及龙体,咱们是一家人,还请你帮帮忙。”
路云和想了一会儿,走到椅子前坐下,“如果只是帮这点小忙,派个亲信来说就可以了。殿下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吧。”
英王见路云和松口,这才笑道,“云和表妹果然玲珑剔透,本王今日是来送请柬的,七日之后是宁安姑姑的生辰宴,还请你务必赏光。”
路云和眉头一挑,“宁安长公主,那怎么不是何昀来送请柬?”
英王脸上依旧是笑着,只是嘴角有点僵硬,“……云和表妹,你也知道,他见了你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路云和有些满意地点了头,“他最好是。”
送走英王之后,路云和叫了程霖还有展眉一起回书房。
路云和手书一封,交给程霖,叫他交给府尹孟嘉会,“告诉他结案吧,不必再等三日了。这人本就有胎病,平日里便容易心悸,受不得惊吓。我因公务夜间赶路,冲撞了他,致使他心梗而死。丧葬等一应费用,我来承担。”
程霖疑惑,“什么公务?”
路云和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奉密旨,不可让旁人知晓。你怎么这点脑筋都转不过来呢?”
程霖哦了一声便走了。
程霖走后,展眉问路云和,“宁安长公主的生辰宴,你真要去?”
路云和点头,“当然。毕竟是姨母,总是有些感情在的。”
展眉当然知道路云和在胡扯,宁安长公主季华昔与路云和的母亲宁阳长公主季如思,可以说是没什么交情。先帝子女众多,季华昔的生母地位高出太多,当今皇帝登基之前,季华昔根本不屑与季如思来往。二人各自成婚后,淮南王与路鸣在朝堂上又常有分歧。路云和的感情绕八百里路也落不到宁安长公主头上。
展眉好奇,“云和,你是决定要先跟英王一伙了吗?”
路云和瞥了她一眼,“当然不。怎么会?太子那边我也要想办法搭上线。”
展眉看着路云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情有些复杂,“你那么有自信在他们二人之间游走吗?不忠,反而会遭背弃。哪怕是面子上的功夫,也要演一演吧。”
路云和觉得莫名其妙,“谁要跟他们演戏了?他们俩又不是傻子,我就是要告诉他们,我不是在选主君,我是在做交易,只有价码更高者,才有资格得到我路家的背书。”
展眉有些犹豫,“云和,咱们目前手上的筹码,真的能够吸引到他们吗?”
路云和冷笑,“他们两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们路家这块兵符,足够吸引咱们这位陛下了,他这些年来时不时旁敲侧击敲打我,为的不就是兵符吗?”
展眉咬了咬下唇,“还有一个问题,兵符咱们也不知道在哪啊。”
路云和倒是无所谓,“无妨,所有人都知道兵符在路家,那么我就是拿出一个铁块来硬说成是兵符,那么它就是兵符。”
展眉无言,“好吧。”
紧接着,展眉看见路云和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容,看得她寒毛倒竖。
“眉儿,你记得今天程霖提到过的那对母子俩吗?”
展眉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提起他们了?”
路云和压低了声音,“程霖提到她自蜀地来的时候,我想起了曾经另有一位官眷,是益州人。”
展眉越发迷惑,“谁?”
路云和笑了一声,“桓王妃。”
听到这三个字的当刻,展眉吓得跳起来关窗,连忙查看屋外有没有人,然后关上了门。
接着对着路云和就是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