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杨伯所说的当街射人么?”
从跨入中市泥路与青石板路交界处,再到看见叠香楼有人拉弓射箭杀人,这个过程很短。
几乎只有三息工夫。
站在叠香楼栏杆处,当街射杀死囚的那人,穿锦袍,戴绒帽。
镇上的富户,可没这么气派。
而且那支射人箭矢,漆黑锃亮,坚硬程度远非粗铁淬炼的箭矢可比。
哪怕是箭术好手梁三,也没这般精铁锻箭。
射箭之人,非富即贵!
李暮怔怔出神,正沉思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粗率豪放的声音。
“啧,败类!”
“这位小兄弟,能否帮洒家一个忙?”
李暮愣怔了片刻,这才回过头,望向身后,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狐疑道:“我?”
冷风裹着寒气,刮着那人络腮胡子,呼啸而过。
观其音容,是个洒脱不羁的魁梧大汉,粗眉虎目,面沉如铁,身上肌肉虬结,如小山包似的,鼓顶着褐色斗篷。
“对,就是你。”
那虎目大汉走到乞丐近前,抚须蹲下,扔給李暮一枚刀钱,道:“小兄弟,且帮洒家去前面酒楼,沽些酒来。”
刀钱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短弧线,这才落入李暮手中。
他先是一愣,然后问道:“这位仁兄,酒楼离这不过几十步远,为何不自己去买?”
“哼!”
那络腮胡大汉目中含火,看向叠香楼,冷哼一声。
“那边一股子骚味,臭气熏天,洒家不愿多靠近半步。”
李暮嘴角抽了一下。
得儿,既要吃猪肉,又不许猪长膘,说的就是眼前这种人。
眸光短暂停留在络腮胡大汉身上,李暮注意到他腰间挎着一口单手可握的短柄朴刀,刀鞘极宽,款式极老。
相较之下,带刀衙役所佩发的短柄朴刀与其一比,简直就是豆角比黄瓜,小巫见大巫。
那大汉虽只是蹲在那儿,身形却仿佛一头拦路野虎,随时都会暴起杀人。
李暮见过衙役乡兵扯虎皮做大旗,也见过泼皮恶霸地头蛇蛮不讲理。
可却无一人如大汉一般,面生匪气,好似天生就是个活煞星。
而且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就像是淬铁锻器,经过千锤百炼后,如凝实质,烙在他身上。
乍眼一看,只觉面色不善,甚是骇人。再仔细望去,竟如直面凶残野虎,令人隐隐胆颤。
武人?
李暮心头一凛,却没有多问,转而径直往叠香楼去替大汉沽酒。
一边是饥寒交迫,一边是烟火人间。
叠香楼里的腾腾酒肉香气,一浪又一浪地扑出白色雾气。
李暮打好酒,正要返回,却被同村的木讷汉子一把拽住胳膊。
“菜花叔?”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见菜花叔支支吾吾道:“暮哥儿,以后到镇上来,可千万得避着点这条道...”
菜花叔是个实诚人,分得清好坏,也没甚心思。
不等李暮言语,菜花叔又道:“近些时日,镇上来了好些贵人,兴许是县里来的,兴许是城里来的。”
话音未落,菜花叔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长街,言语配着举止,话中之意,再简显不过。
无他,说的便是当街射人一事。
“好,我知道了,多谢菜花叔。”李暮拱了拱手,这才拎着一壶酒酿,走出叠香楼。
酒香逐渐飘远。
络腮胡大汉大马金刀坐在路边,忽地耸了耸鼻子,然后抬起虎目,抚掌而笑。
他看向李暮的眼神,就像是贼汉子眼巴巴盯着胸圆臀肥的美妇人,笑意盈盈,笑意淫淫。
李暮愣怔了一下,旋即递过酒水,道:“給,这是你要的酒。”
“这是找零。”
络腮胡大汉接过酒水,却是没收李暮另一手掌里的找零。
却见那大汉揭开酒封,仰头大口饮下一通后,这才擦了擦嘴角酒渍,道:
“洒家杜斑寅,从来都是一枚刀钱沽一回酒。买酒的找零,就給小兄弟当作跑腿费。”
叠香楼最好的酒水,虽不及县城里的酒酿,但也得三枚刀钱一斤。
李暮沽来的,是售价六十文钱一斤的烧刀子。
虽不是好酒,但胜在酒烈,正好让大汉肚中酒虫解馋。
顿了顿,李暮泰然自若地收下了找零的四十文钱,既然是跑腿费,那便不是白拿。
他可不是什么圣人善人,一毫不取。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会哭会笑有生有死。
李暮正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见那杜斑寅俯身往地上倒酒。
酒水有些渗进土壤,有些流入土坑,成了一片小水洼。
看得出来,他这是在祭奠亡人。
至于是祭奠方才中箭的死囚,还是沿途饿死的乞丐,抑或是故人亲友,此间不得而知。
李暮没有多想,更没有继续逗留,转身便离开这里,去了粮铺买粮。
灾年荒年,粮食歉收,原本一枚刀钱,足够买到一斤粟米、一斤糙米,一斤豆子,三斤谷糠。
可如今,却只能买到一斤粟米、一斤糙米。
如此昂贵的价格,也难怪越来越多的人吃不起饭,买不起粮。
可该繁华处,照旧繁华。该热闹处,照旧热闹。
入冬了,可有些地方,总是春日胧胧,草长莺飞。
···
···
沿着官道,一路紧赶慢赶,李暮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回溪水村。
院子里,灶房门半掩着。
菡娘子正弯着腰,微翘着臀儿,把新捡来的木柴断枝堆到墙角。
甫一听得动静,急忙转过头,看清少年模样后,俏脸上立刻浮现喜意:“暮哥儿!”
“暮哥儿!”
她冲了过来,扑到李暮怀里,小口小口轻轻喘气。
仿佛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暮哥儿...暮哥儿...”
她轻声呢喃着,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
“怎么了?”李暮问道。
“看见村里进牙子了,牛车上的铁笼子用黑布盖着,里面都是女人的哭声...”
“许是哪家活不下去了,这才有了牙子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