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说服侗五爷确实不是件特么容易的事儿。
侗五爷也不爱财,自小人家住王府,也并没把两百多年前的废弃行宫当那么回事;更重要的是,放弃北京这个文化之都去训练个统共不会演个十出戏的班子他的确提不起太大的劲头。这大年头上,他都跟朋友们定好了时日,有好些老都不走动的朋友就等着年里串一串呢,他可不想就这么仓促间就离开北京城。秦强使出浑身解数他侗五爷就是在那微笑着摇头拒绝,微微笑得让秦强很绝望。虽然侗五爷松口说开了春过去奉天瞧瞧,但秦强心说那时候您再去可能就没我的什么事了。于是不得已,秦强就透漏了自己通过学习历史事先就知道了的奉系的军事机密。他说张作霖已经军马齐备,粮饷充足,马上就要再次进京了,看这次一定会是一场鏖战,这样的话,奉天在后方反而安全。溥侗又看透了秦强的小心机,哈哈大笑说我这辈子看着这北京城走马灯似地转手,管他谁来他也伤不到我这无用之人啊。秦强戏法虽多,此刻也的确没得变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正想着就要告退,再去游说别人呢。但他实在不甘心自己的梦想就这样落空。于是他狠狠心,准备就一片赤心就把自己内心的狂妄计划全盘给侗五爷交个底。
秦强从头开始,给侗五爷讲他因为这次改变一生的北京之旅深刻感受到了文化对人心理的影响力。他细细地告诉侗五爷他自己怎么从开始时对传统文化的不认可渐渐开始认可,而像侗五爷这样执着于传统文化的文人和艺人更是引领着他,让他更好地去了解中华文化的本质,他现在更是认为这些本真的文化内核正是国人认识自己,外国人认识中国人不可或缺的环节。东北这片土地上,在一遍遍的改变之后,它所缺的正是这个内核。
秦强说得心情澎湃,也不顾得泄漏了历史的机密:“咱们东北的幸也不幸的地理位置就注定了它那儿少则三四年,多则七八年,定会有一场纷争--那些觊觎已久的日本人必定会有大动作。奉天是东北的心脏,也是世人了解东北的窗口。我这一番拼着全副身家来搞这个戏院赚钱还在其次,更多的是想用剧场作为一个平台,以它为基础去弘扬中华文化。如果做得好,我们可以帮助东北的中国人更深刻地去领会他们自身民族文化的力量,敦促他们自强奋进,从情感上跟关内的其他中国人增强联系;于此同时他秦强也让外国人对中国增加了解,对它的文化、它的人民有更多的尊敬,这样或许会让那些对东北有妄念的野心之徒行事前多少会有所顾忌。您侗五爷琴棋书画戏样样精通,这件事我秦强要上阵去做,您侗五爷就是我的利刃,您如果执意不出山,那不就等于让我抡着钝刀赤膊上阵吗?”
侗五爷愣了片刻。永远平和的脸上闪出了一片阴郁,眉毛皱了皱。他长叹一声,“秦老弟啊,你干这个走的是条死路啊,说不定最后都得把命送了。你爱的这些个啊,这老的一派东西啊,早已走上了绝路了,靠这个救不了咱们这个民族啊。我们这些老东西们爱这个是沉吟太久,无法自拔了。换句话说,一天操持这些传统文化的玩意儿,也就是让自己觉得自己还不是个废人罢了。我真心劝你还是认清前路,早回正途。”
秦强听侗五爷说得沉重,心也跟着往下沉。
侗五爷拿右手指尖在左手的掌心敲打着,像在打节拍,站起身来无言地往复踱了八步,很慢。秦强看侗五爷的鼻尖渗出了几粒汗珠。
“但可是呢,我也敬着你这份真诚,这腔热血。这世上好多事儿也都是几个人拼着一腔热血就给干起来了。谁知道呢。”
侗五爷说着,眼光里闪出来一些让秦强倍感意外的迷茫。
“而且呢,我最敬你的还是你竟然能看到我自己都早已经看不到了的自己。您让我觉得我这么个无用之人在这么个乱世也许还能活出那么点意思来。秦老兄您这几句说得让我心窝子疼啊,让我羞愧啊。多少年没人能让我羞愧了。”
侗五爷说着,走过来,双手按住秦强的双肩:“唉......得了啊。就凭你这腔热血,我溥侗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秦强被溥侗的这一番的转折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侗五爷对他的目标肯定,对他的手段和结果否定,却又决定帮他在不可能成功的路上走下去?这个完全不合逻辑的做法反而是最合理的答案?侗五爷终于还是决定加入让秦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多谢侗五爷相助,晚辈不胜感激!这件事咱们给它干起来,义无反顾。”
溥侗下定了决心,脸上也回复了一贯的平和。他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咱们理一理,看看还想带着谁玩。”
“哦,对了,马连良老板说你去他就去。”前头心境一番起伏,秦强差点都忘了这件事了。
“哈!好小子,还没跟我说好呢,就拿我名头去招呼人去了。”溥侗哼了一声,故意揶揄他一下。
“那倒是不敢,实在是在火车上偶遇了马老板,碰巧就提起来这件事情了。”秦强心里也是一紧--这件事情做得是有点急功近利了。
溥侗倒是并没有真的介意,他既然决定全力相助也就不会在这些小细节上斤斤计较。
“你们不是小冬的朋友吗,她好像张罗着回上海过年去呢,看看你要是能把她请去这就成了一半了。”
溥侗接着替秦强盘算着。
“您说得对,来您这儿的路上我们就过去麻线胡同问过她了。她正月在上海已经排好演出了,但出了正月她已经说定要来一起住个个把月,还托我们跟您老说要是去一定要待到二月底等着她呢。”
“都是角儿啊,都有安排,就我没有。还让我等她。”侗五爷自言自语。
“哈哈,那就等,我还没去过老祖宗的老家呢,多住住也好。”
秦强和侗五爷相视一笑--两人已经开始有了些默契。
“对了!你按照刚才跟我说那一番话找杨老板再说一遍。他一辈子的武生,戏如其人,也是个仗义爱国的,你与他本来又有着些交情,他必能给你腾出几个人手来帮你。他那儿正好有时间,你现在就去,我这儿回头再给你盘算盘算”
秦强也不过分客套,执手告别了侗五爷就拔腿往第一舞台跑去,甚至没想着要去找一辆黄包车。
果不其然,秦强到了第一舞台跟杨小楼一说这层意思,杨老板马上就应承了下来。他把正在半退休的丑角元老王长林和他的得意弟子孙毓堃都借给了秦强。不但如此,杨小楼还答应等北京这边事情弄利索了之后就马上去奉天给唱一个月的《挑滑车》和《铁笼山》,去杀杀他们小日本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