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过在北京帮忙管理的经验,但秦强一想着自己独立经营一个剧场的林林总总,心里就有点怵。这回可倒好,不但接手的是奉天城最大的剧场,又接手了这位他得罪不起的吴二爷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每月3000大洋的保护费。本来秦强早上出门的时候踌躇满志,结果一天下来,在往家回去的路上,他越来越感觉自己被逼到了墙角。心里暗暗沉下去,像压了块大石头,很怕这回真是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搭进去了不说,还把大哥三弟的钱也借出来了,还跟少帅借了2000个。但是大话既然说出去了现在赶鸭子上架也得干了。秦强心里憋着口气,心里想着的是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拼着宁可被现实打死也不能被未知吓死的决心,这个退堂鼓他想好了--不能打。断了畏首畏尾的念头,他回家的路上就在脑袋里推演了几条线路的计划,等快到家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是眉头紧锁一脸便秘的模样了。就这么干了!秦强想明白了,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于是他来到屋门口没进门就隔窗喊阿菊:“老婆,给我打包!我去北京一趟!”
阿菊没答应。秦强心头略有些异样。等他转进东厢房一看--阿菊正坐在炕头上背朝外啜泣呢。
“这是怎么了?”秦强惊讶地问。
阿菊看秦强进来,委屈着,默默地抹了抹眼泪,慢慢挨了过去躲进他怀里呜呜地小声哭着。
“没事,让我哭哭就好了。不要打扰到了别人,会给大家讨厌的。”
秦强让她哭了一会儿,又坚持着要问,阿菊勉强忍住了哭,挤出了一个微笑,岔开话头问他为什么要去北京。秦强就把承租剧场的事情告诉了阿菊。阿菊说她也想小冬姐姐了,也想跟秦强一起去。秦强本来想这次一个人去,行动利落些还省钱,但看阿菊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楚楚可怜倒也不忍心就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晚上俩人告辞了大伙,连夜就又坐上了去北京的二等车厢。满打满算他们才在家稳当呆了一个月。
火车上,秦强心里有事,也没来得及去照顾阿菊,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去睡一会儿。昏暗里秦强拿着鲁二爷送他的白山钢笔(那时还不叫万宝龙)在黄格子纸上写写画画,忙着在那儿计算剧场的规模,成本,演出票的定价,后台需要的人手,角儿们的出场费等等。
阿菊靠着秦强睡了一会也是心里有事睡不稳。天津停车她就醒了,看秦强在那儿忙了一夜,阿菊心里怜惜,也不忍心去打扰他,跟他说昨天的事。阿菊不说秦强也就先不问,固然是一方面他确实没来得及去多想为什么,另一方面他觉得不管是因为什么,先给她些时间去消化一下总是好的。等火车过了天津,天色拂晓,巨大的红日从水上升起,穿透了雾气和低云把它自己和四野的清霜都染成了金黄的一片。阿菊看着窗外的混沌初开,耳朵里听着火车固执往复的咚咚声默默地出神。不自觉地,一句话从她的念头里溢了出来。
“阿菊以为只要阿菊一心一意对阿强好,阿强也对阿菊好,就什么都没问题了,可是好像不是呢。”
秦强转头看着她有点憔悴的侧面和忧郁的眼神,也有点伤心。他盖好钢笔,怜惜地问她:
“你这两天受了什么委屈吗?我看大家不是都喜欢你吗?”
阿菊听了这话,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
“大家都喜欢的是中国人、大户人家的小姐李香菊,没人会喜欢陪酒的日本女人西川菊子的。”
秦强觉得很意外。
“有人说什么了么?”
“阿强是中国人听到了也不会在意,每天每刻都有人在说呢。租房子的陆姐姐说啊,小鬼子不是人,见人就杀,看到女人就动坏念头。长生媳妇更加说,日本女人不要脸,穿得妖妖冶冶的,把我们的男人都勾搭去了。租你们房堆货的山西老王认真地跟我说,要是奉天真打起仗来你这样的小媳妇可得躲好了;让他们抓去可不得了。串门的隔壁院佟家老姑奶奶也说,小鬼子像狼一样贪得无厌啊,这么多年来,大好的地方让他们越占越多。大家都在说,都在说,连刘婶那么老实的人说起来都是小鬼子长小鬼子短的又怕又恨。阿菊真不明白,那些去红鹤吃饭的说话文质彬彬的中国人都是装出来的么?大家都那么害怕,那么仇恨我们日本人吗?你们背后也都那么看不起我们日本女人吗?阿强是不是也是假装喜欢我呢?想起来我就好害怕啊。”
阿菊双手抱着自己的肩,低着头自己念着,言语里充满了哀伤与不安。
秦强忍不住把阿菊搂在怀里,想劝她,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好。当初秦强让她假装中国人是因为觉得这样两个人在中国人聚集的地方生活会比较方便些,但这种日常的种族话题却是秦强没有料想到的。他来自一个种族间的矛盾和歧视都相对比较缓和的时代,但他又不能否认在1926年,中日种族间的矛盾确实非常激化,而种族的对立因为时代的关系也有其不可忽视的渊源和难以化解的属性。他本来还计划着两个人到1931年怎么办呢,但没想到短短的不到一个月,老百姓日常谈话中的种族话题就足以让阿菊崩溃了。
尽管面对这种国家民族间的大事他也没有什么好的意见更别说解决方法,秦强还是忍不住要去劝慰自己身边这个可怜的女孩,这个因为他受到伤害的可怜女孩,他的女人。
“你想想如果我们生活在驿下町,我会不会每天也听到大伙说中国人就怎样怎样呢?我想也一定会有的。其实每个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甚至不同工作的人,都会有不同的行事方式。但如果是民族间呢,很多人就会把这些归纳成所谓的民族性。其实你想想,你又没有因为我们结婚改变了你的生活习惯,那你和陆大姐、张小姐每天生活行事上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阿菊前半段没太听懂,但她喜欢秦强温柔的声音和在她耳边语重心长的感觉。后半段她自己想想,每天柴米油盐,大家的确都差的不多。
秦强继续说。
“这个就是啊,很多人都把不同民族间的不同行为方式简化成了种族了,再加上去种种的矛盾与隔阂就给自己画上了一个个圈子。对圈子外的人大家一旦发现一点儿不同就会揪出来说这是种族的问题。我觉得你听的鄙视啊、害怕啊、仇恨啊都是这种划分后的表象。但是呢,毕竟日本在中国打了两三次大仗了,老百姓心里有这些隔阂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阿菊这时候想起了爸爸偶尔会说的以前日露战争的事情(日本对日俄战争的叫法),他也充满愧疚说过中国老百姓夹在战争中间很可怜。她想起听刘老太太说从山东逃难的时候自己心里也为自己是日本人感到过羞愧。
秦强看着阿菊若有所思,知道他的劝慰有了些用处。
“但你想呢,咱们在东北生活的也有很多欣赏和爱惜中国的日本人呢,比如你;也有很多中国人敬佩日本人的某些品质,比如我。其实如果细想这样的互相尊敬并不会比互相防备、互相鄙视更难。也许将来更多的人会这么去想吧?但对我俩来说呢,我们自己就一起多去关注这些互相间的尊敬和爱,一起尝试抛弃偏见、抛弃隔阂和矛盾,去走一条不同的路。”
阿菊轻轻地嗯了一声,用头和肩膀拱了拱秦强。
“我们现在这样一起生活,让你假装中国人让你很辛苦,我很抱歉。如果你真的不开心,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去住。但我们要关注我们俩,既然我们在一起觉得开心,都觉得对,那就应该坚持下去。一辈子就几十年,难得有幸在一起,我有了你,你有了我就够了,不要浪费时间去听别人说什么。我秦强反正是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真心爱你的。”
秦强顺水推舟地说出最后这句话自己心里也是一惊。他心里又瞬间反射出了一条灵魂拷问--我这么说到底真是爱她呢还是一时的软弱呢?
阿菊默默地低头听着,脸上红红的,弯弯的眼睛带着感激和爱意看着脚下,一眨不眨,嘴角撇着,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等她听到了秦强的表白心情激荡,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车厢里。阿菊突然抬起头大声说:
“阿菊也不管,阿菊就是爱阿强,要一直一直爱下去!”
她含着就要流出来的眼泪给秦强嘴唇上按上了一个火热的吻。
饶是车上人不多,半个车厢的人也都吓了一跳。有位正在喝水的老大爷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猛力地憋住了;但水憋到了鼻子里,狼狈地咳嗽。一个带两个小孩坐车的中年贵妇人拿手一左一右捂住了两个小孩的眼睛,自己却不闭眼,酸酸地撇嘴笑;俩小孩也都踮着脚试图把视线从手掌下挣脱。一个有点发际线后退,穿一身灰布长袍的年轻人没忍住轻轻叫了一声好,然后他意识到听人家小夫妻表白还叫好实在于礼不合,赶紧走了过来要赔不是。
秦强也被阿菊被压抑后突如其来的激情感动了,也忘情地吻着她。年轻人走过来,看着这两位都闭着眼睛,并没有要停止的势头;周围人还都看着他。这下搞得他转头走也不是,留着也不是,打扰也不是。他正在那心里后悔刚才不该叫好呢,旁边一个秃头的中年人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