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强做的最荒诞的梦里也不曾有这个场景:他,秦强,一个来自未来的共和国小公务员,可以和改变中国命运数次的少帅,京剧百年第一人,上海青帮大佬杜月笙未来的老婆,巴黎和会的外交明星还有他一掷万金的老婆,再加上自己的日本准女朋友以及少帅的头号保镖,坐在一桌上侃侃而谈。秦强读的民国史书不少,知道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将寂寞收场。但好在在座的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自己的命运。因为无知,所以无畏,一席人于是可以谈笑风生,谈时事、谈文章、谈哲学,谈这个民族的过去和将来。
顾维钧去年刚升了代理总理,虽然名义上权力很大,但因为北洋政府总是在岌岌可危的地位上,他也不得不不断地多方面为自己寻找出路。张学良有邀他当然也乐得应承,因为结交了这个奉系少主,他就等于有了半个奉系给他撑腰。杜的学识出色,事故上更是深沉老练。他轻易不参与讨论,但一旦张嘴则每说必中。顾维钧年龄上本就比在座其他人都大了好多,此刻身着剪裁完美的三件套西装微笑着正襟危坐,完全是用看着弟弟妹妹斗嘴的心态在跟大伙凑热闹。梅兰芳为人平静沉稳,随时随地都带着低调和客气,但不时地给大家幽那么一默、一语双关,惹起座上一片大笑。孟小冬今年年头才跟着白玉昆的戏班到的北京,因为十几岁少女可以把老生唱得出神入化,她已经冉然成了城里菊坛的一颗新星,人号冬皇。她年龄和阿菊差不多,有点憨憨的倔强性格也差不多,两个旗装美女便坐在一起聊一些她们的话题。张学良不用说,不管在哪张桌子上都是天然的主角,他不断招呼大家喝酒,引起新的话题。至于顾太太黄蕙兰呢,也是社交能力极强,但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如果说张学良和顾维钧是中国人受了好的外国教育那么顾夫人就像是外国人受了好的中国教育,因为她做派言谈完全是欧美风格的。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中国版的Zelda Fitzgerald(泽尔达、菲兹杰拉德)[1]:性感于知性共存,品味和家教也都一流,同时她也更是不吝于对任何人展现自己的这些特质。明明是纤巧轻盈的身材却往往给人以长挑骨感的女王印象,可能是因为她对说话的时机把握得体、嗓音磁性,又到处抛洒着舍我其谁的气场的原因吧。
秦强开始的时候有点紧张,说话跟不上大家,终于开始明白这一百年前的社交天花板的形状与性质了。后来开始他跟顾太太聊起欧美生活,聊起鸡尾酒算是让他打开了话匣子。深感自己过去美剧、英剧都没白看。这样的既然放开了自我,那秦强也就得以侃侃而谈了,于是等到大家聊起哲学历史等秦强拿手的问题时,他更是剑走偏锋,经常说出让满座人深思的想法。
说着说着,秦强就心想如果有一天得以穿越回去,他要是跟老爸说我跟梅老板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却没聊戏,不知道他老刑侦会怎么骂我呢。于是秦强就和梅兰芳请教京剧。他说您把一些老戏改干净了,是不是想要更集中去刻画角色心里细微的感情,以免凡间俗事扰乱了观众对故事走向的理解呢。梅兰芳认真点头,说秦先生说的不假,戏文里去掉了媚俗的情节就更加接近艺术上的真实。张学良笑着说,你那艺术的真实如果不通过你梅老板又有几个能演得出来呢;而平凡人如我对媚俗的情节也并不排斥啊。顾维钧说的确梅老板的唱往往能动人心魄,跟我们在意大利听卡鲁索异曲同工。顾太太马上指出卡鲁索可没有像梅老板改了那么多戏。秦强同意,说卡鲁索只不过把经典的唱法重新解读了,像爵士乐的路易.阿姆斯壮,技巧无二,但对艺术本身的进步贡献毕竟有限。顾太太这惊讶于这位无名无姓的平头小子居然知道这个美国新兴起的爵士明星,于是一直拉着秦强聊起好多其他爵士乐的掌故。还说什么时候秦先生到了巴黎我带你去Zelli’s看午夜场一直喝到天明。阿菊看顾太太和秦强聊得热烈不快意,就插嘴说爵士演奏的本是发自内心的自由,夫人您非要讲究明星恐怕就忽略了爵士乐的真谛。秦强赶紧跟顾太太解释说这位小姐的父亲正是爵士乐手,夫人这番话可能触到了她的痛处。张学良说怕不是因为谈论爵士乐触到了阿菊小姐的痛处了。顾维钧无奈的笑,梅兰芳明白事情的原委也宽容地微笑,孟小冬不明就里,也跟着梅兰芳浅浅地笑,张学良也在笑,他标志性的微笑,不露齿,一边嘴角向上。
少帅的聚会很容易变成群体性的活动,本来坐着聊天的时候就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后来酒过三巡,大家起来跳舞的时候,少帅早就不知道被哪个名媛或是舞女拉跑了。六国饭店本来就很多外国人聚集,常来的中国人也都不甘示弱地学了几手交际舞。顾维钧陪太太跳了两只曲子就回到座上去和其他穿着庄重的人聊天去了。秦强远远看过去看到那些都是些比顾维钧更年长的人,交头接耳好像在谈什么秘密。
顾太太认识场子里一大半人,就在这里跳跳和那个聊聊,她一身华丽的浅绿色飞来波裙装和头饰,像是一只黄莺飞舞在树林里。[2]这只黄莺当然也毫不意外地飞到了秦强身边。
“秦先生凡事都很有见识啊。我怎么之前都从来没见过你呢?”顾太太问。
“秦某小人物而已。哪有运气过顾夫人的眼啊。”秦强倒不是谦虚。近距离观察,他看到顾太太的孔雀毛的头饰基座上竟然镶嵌着一个小孩拳头大的一块祖母绿,一条佛珠一样的大项链上也是琳琅满目的都是各色宝石和碎钻石。就这两件首饰他经营小小的饮食店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回来--他们的确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哪里,秦先生是个有趣的人,比起这些自以为是的暴发户和每天唉声叹气的遗老遗少强得多了。”顾太太毫不怜悯地说,全不在乎她说的这些人多数都是她的朋友。“秦先生如果在北京久住以后可以来家里玩,我们经常有Party哦。”
“非常感谢顾太太邀请。太太这么懂酒,在下对顾太太的酒吧还是很有期待的。真有机会造访倒要去试试调几种酒,看看能不能入顾夫人的法眼。”秦强不管谁被邀请都是来者不拒的。
“Fabulous,这就非常值得期待了。我家在铁狮子胡同5号,随时欢迎。不打招呼也可以来哦,我先生不在家也没关系。我们都是新时代人,没那么多顾忌。人生苦短,又那么多禁忌,把生命都浪费了。哈哈,我最喜欢结交新朋友了。”顾太太自顾说着,伸出了右手,手背朝上举到秦强眼前。
秦强当然明白,拿起那只纤细的手拉过来轻轻在嘴唇上碰了一下,“有机会一定叨扰,谢谢顾太太。”
“I heard that you speak English rather well. You call me Angele, if you prefer(我听说你英语说得挺不错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叫我安琪勒)。”顾太太突然用带有很上流的英腔说,语气好像唐顿庄园里的莉莉。
“Not as well as you and Wellington, but Angele is fine for me, too。(没有你和顾先生-顾维钧英文名Wellington-说得好,但是安琪勒也不错)”秦强多年来不知为何苦练的英语居然在民国的北京用上了,也是意料不到的事。”Jonny Qin, at your service.(强尼、秦,为您效劳)”秦强心想我跟这个名字算是耗上了。
“Good to meet ya(很高兴认识你)。一定要来玩儿哦。My dear Jonny boy(我亲爱的强尼男孩)。“顾太太特别夸张地用美音说--因为秦强的发音是美式的。说完又咯咯笑着飞往别处去了。
秦强看着顾太太莺歌燕舞地徘徊在芸芸众生中,心想这样的生活方式也是不错--人活着最后还是为自己,这么潇潇洒洒活着也不妄在世上走一朝。正想着呢,他突然发现有人拉他的衣袖,是阿菊。当然她远远的把秦强和顾太太的对话都看在了眼里,可是她并没有对这些发出任何评论。她只是轻轻的拉着他说,“我找不到张将军和谭先生了。”
秦强一愣,四周看着,也不见少帅的身影,这才觉得不好。他可是什么证件都没带就出来了--跟着少帅坐他自己的飞机谁还需要证件呢?他俩四周寻觅,发现了梅兰芳还在。
“梅老板,看着张将军了么?”秦强赶紧上去问。
“我们外面说话。”梅兰芳神情紧张,看来也在找他们。
三个人走到外面的廊子下,梅兰芳又特别把秦强拉开了几步低声对他说,“秦兄,汉卿让我替他赔个不是,军情紧急,他直接飞去秦皇岛了,让我想法子帮你们两个回去奉天。”
秦强不知所云。“战场现在不是在南方吗?秦皇岛又有什么军情了?”
梅兰芳又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伏在秦强耳边说,“我这话您跟谁可都不敢提一句啊。郭松龄反了!
秦强吓了一跳,暗暗算算日子,时间上差不多。他暗恨自己,心想如果知道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拼了命也得把这段历史背得精确到日期啊。这一天是1925年11月22日。
秦强知道郭松龄此人心智缜密,能征惯战,号称奉系第一猛将,而且手下统领的也都是奉系的精锐。此人一反等于断送了老帅一半的基业。同时郭还是张学良在讲武堂的老师,和张学良亦师亦友,最合得来。张在他身上等于找到了半个失位的父亲和半个从未有过的长兄,所有郭这一反在张的心头也砍下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3]
秦强努力平整了一下心情,走过去苦笑着对阿菊说,“菊,张将军有急事先回去了,托了梅老板照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