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强就骑着车带阿菊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川行:飞在午后热风里。骑在车上秦强也更明白了为什么这里好像他那个时代的开发区,每个街块都规规整整地画好了位置,但兴建顺序不同,绿化也完全没有形成,已经在建的建筑都有一种旱地拔葱的涌出感。两个人边骑车边喝香槟,美味的法国香槟就那样就着瓶口喝了来消暑解渴。车上带着的有人有东西,秦强要两只手都握住车把,阿菊就把瓶子喂给他喝。阿菊给秦强指指点点,这里是医院,那里是商场。秦强心里就对号,那个是医科大,那个是后来半废弃的圈楼;老邮局还在,这时的中学变成了后来的民居。阿菊在服务业工作,还特别指出了正建设的一所大型旅馆,那是将成为全城最高,全国最豪华的旅馆—Hotel Yamato。秦强一惊--那不就是他穿越回来到大连的连锁分店么--这么想着,心就又飞进了思绪中。
他们在千代田公园的花园中停车休息(后来的中山公园),坐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秦强指着正在建设的一座与众不同流线型的建筑问阿菊是什么。阿菊说那是忠灵塔,是供奉日露战争死去的战士的(日本对日俄战争的叫法)。秦强了解日本人招魂的概念,但在他眼前耸立起来的五层楼高的像炮弹一样的纪念碑让他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刚建成的崭新的纪念楼也向他彰显着日本人把魂魄都要留在东北的大地上的决心。[1]现在离9.18还有6年,他们这种用心难道没人看得出来吗?秦强在脑子里回忆一下,好像在大连也看到过类似的建筑。所以日本人用的是温水煮青蛙的策略,步步蚕食,让你认为都是正常的推进,直到量变足以引起质变。
“你们日本人可真有策略啊。”秦强不自觉的说了出来。
“明明都是你骑着车到处转啊,我哪里来什么策略啊?”阿菊以为秦强说她,马上平和地抗议。
秦强懒得解释,顺手指着另外一座高高的塔说:“那也是供奉用的吗?”
“那个是水塔啊。供应自来水的啊”阿菊惊讶地说,“你都不知道么?”
“好现代啊,”秦强说,“我们老城还都用水井呢。”
阿菊默默低下了头。
“我懂得强哥也像其他中国人一样,对我们日本人心里有怨气。但你也要知道我们很多日本人也是来了这里,扎根这里,没有退路的。我父亲是日露战争时随军过来的,我从5岁起就生长在这里,我也没有另一个家乡。父亲让我从小好好学汉语,说也许有一天在满洲的日本人会变成说双语的国际公民呢。”
秦强感叹于历史的恢弘和人类的渺小。在历史尚未拉开它无情的铁幕之前,世间的一切猜想皆有可能。而渺小的人类只能用自身微不足道的意志和善念在不得不生活的时代拼尽全力活出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可以构造出的渺小的理想生活--多么卑微,多么无耐啊!
秦强想着,就说:“我没有什么怨气,只是感叹生在动荡年代,人人身不由己。”
阿菊应了一声,然后又小声加上一句,“就像天亮前的萤火虫,大家都想尽量抓住自己的快乐。”
秦强看着这个温柔可爱又带点忧郁的女孩--她何尝不也是这片黑土地产生的精灵呢?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递给阿菊,问她说:“那阿菊的快乐在哪里呢?”
阿菊接过来,也喝了一口,说:“阿菊现在就很快乐。可以跟喜欢的人坐在一起。”
秦强心中轻轻一震,搂住阿菊的肩头,半是主动半是自动地说,“我也喜欢阿菊。”
“我好开心。”阿菊说着轻轻握住了秦强搂着她的手。
秦强心情复杂,轻轻亲吻了那个温热的脸颊。
又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
秦强快到半夜才回到大南门外的家。好在前一天跟着张学良的车子,他把路数搞懂了,也幸亏大哥给他的车上配了车灯。喝了好多香槟,他们又回到了东三条阿菊的住所。阿菊是自然和自由的女孩,他也并没有不想、不愿或不敢。但隔在他两人两条平行线中间的不仅仅是时间和文化,还有一个难以逾越的他的前任--秦强不能不忍也不愿放下的她--尽管他不知道是否能再见到晓云。秦强和阿菊牵着手聊了好久。
秦强听阿菊讲自己的故事。阿菊的父亲西川晋作本来是来自日本东北的农民家的小儿子。家里没钱没地给他,结了婚之后他为生活所迫就去参了军,在日俄战争中晋升到少佐。战争中他看到了战争的疯狂和人性的暴虐,身上心上都受了伤就决心不再回去军队。拄着拐杖在东京游荡的他被酒吧里的爵士乐深深地吸引,于是就决心去学吹爵士乐小号,去做乐手开启新的人生。东京他不懂,原来的村子他也回不去,所以阿菊爸爸就又回到了他唯一懂得的地方:中国东北。那里天地苍茫,那里物资丰富,那里是有野心人的大西部,是走投无路人的避风港。阿菊的母亲是他爸爸从小一起长大的乡下女孩,温柔、开朗、坚韧,并没有多问就追随着丈夫远赴他乡。奉天驿正在建设,阿菊爸爸可以有很多机会,收入也颇丰。在这里他也可以不用担心周围人的目光,能遇到一些跟他怀着同样心境和理想的人。一家三口过了几年简单也快乐的日子。可惜上天总是不留给人喘息的时间,阿菊妈在她十岁时候就去世了。阿菊爸爸本来就不懂怎么照顾家庭和孩子,在极度悲伤的同时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音乐上。他常常和乐团的朋友小泽开作和管野诏作一起跑去各个满铁附属地去巡演,所以阿菊差不多从12岁起就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
秦强饶有兴味的听着,心想这个看起来平和温柔的女孩说不定比他有更多的人生智慧。她的某些方面会让秦强想起晓云。那双他忘不了的眼光这时候在他心底升起,仿佛在埋怨秦强:“这么快?你就要把我忘记了么?”慢慢长长,秦强和阿菊说着,拉着手,轻轻的依偎。秦强觉得这种缠绵让他难过的成分多过爱意,就勉强地告辞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看不清路,就推着车。其实他自己的前路岂不也是一样的迷惘和晦涩呢,走着看吧。
秦强答应阿菊下星期还去看她,但一直到十一月都快见底了他也没去。不光是因为秦强心里晓云的影像总是挥之不去,也是因为秦强觉得这个喜欢他的年纪轻轻的女孩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她那样年纪的女孩就应该轰轰烈烈去谈一场无拘无束的恋爱,纠缠在他的繁复的情丝中她最后一定会伤心。所以他觉得两个人本来相处时日尚浅,如果冷处理一段时间后,阿菊应该就会忘了自己了。
天气转凉,秦强也穿上了棉袍,戴上了围巾,分分钟穿出了一剪梅的味道。
一个天气透着清爽,尚未下雪,收入一般的下午,秦强正在柜上整理一天的收益,他给所有人分完了份子,老刘在后面清理设备。正准备着要收工了的时候,一个熟悉也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圆圆的脸颊消瘦了些许,满是温情的弯弯的眼睛里也写满了解脱和哀怨,一件宝蓝色旗袍罩在简单的棉袄里,那正是阿菊。秦强很意外,“啊,阿菊,你好吗?你是怎么…”
然后他就看到了阿菊背后同来的少帅张学良和保镖谭海的身影。
“你这也太不爷们了啊,”少帅毫不客气,“风月场中有二者不可辜负,你老秦岂能不知?”
“酒和女人啊。”秦强笑道,“张将军少见了!“
“那你还不给人家赔礼道歉?这幸亏我去红鹤了,要不然还不定让人等到啥时候呢。“
“阿菊。“
“强。”阿菊眼光里带着泪也带着不平。
“抱歉了。”秦强走上去紧紧抱着阿菊。
阿菊让眼泪默默地挥洒着,滴在地上冰冰凉像深秋的雨,也是欢喜也是愁。
秦强抬起头,看看谭海,“海哥,这?”
“我也是被迫的。”谭海指指少帅。
“破镜重圆,哈哈!”张学良拍手大笑,拍着秦强和阿菊的肩膀。“这回你放心了吧?”
“实在感谢张将军。”阿菊说。
“也不说那个,你们重逢我高兴。咱们看戏去。”张学良还在兴头上。
“好啊好啊,我也一直想看中国的京戏啊。”阿菊很高兴。
“那咱们是南市场还是北市场呢?”秦强问。
“我请看戏还南市北市?咱们第一舞台走起啊。“张学良显然兴致未过。
秦强不知道沈阳还有个第一舞台,“不在南北市那这第一舞台在哪儿呢?“
“北京啊!”
“咱们现在就上车都得明天到了吧?”秦强不胜诧异。
“唉!飞过去的话就正赶上梅老板的《贵妃醉酒》大轴!”
“你飞机都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