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父亲,郑时安就有一点点觉得父亲信中的措辞可能加了修饰。按照他在信中的描述,他和哥哥已经在XJ扎根,一切安排妥当,因此才督促母亲赶紧变卖家当,尽快带着自己和姐姐搬迁过来。但一见面,郑时安就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然花白,脸庞很消瘦,身子也有些佝偻,一顶破旧的黑棉帽子似乎分量很重,看起来好像把他压得身子明显前倾。而且后来他习惯性的一身泛黄绿军大衣的装束、对人说话时的小心翼翼和谦恭的态度,表明他和哥哥的境况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特别是住所。
父亲和哥哥居住在一间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土屋里,郑时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房屋。墙是土质的,就像郑时安来时在火车上看见戈壁滩上的那些土长城那样,没有颜色,透露出荒凉和沧桑。哥哥告诉郑时安,墙的厚度有几十厘米,都是土,中间也没有像老家房屋的那种支撑柱石。
郑时安并没有仔细看房子的样子——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寒冷也容不得人在外过久停留。郑时安只看见,土屋的外墙,一道道水流印痕深深地嵌入墙面,把墙面啃噬得遍体鳞伤。
进到屋子,郑时安瞬间觉得自己进入了红薯窖,黑黢黢的。只见整个屋子的墙上只有一个二三十厘米见方的地方透出一点白光,那是唯一的窗户。一层白色的塑料膜还蒙盖着窗户上,沿着方孔,被手指宽的纸箱裁成的硬纸条,用钉子固定着。
进屋好一会,郑时安才适应那盏电灯的光,看清屋顶的大梁和椽子是木头的,紧密困扎的芦苇充当了瓦片,上面悬挂着好几张蜘蛛网,沾着些许芦苇段和泥屑,在炉火热气的升腾中晃来晃去。
哥哥告诉郑时安,压在芦苇上的全部是泥,所以此种土屋好处十分明显,冬暖夏凉。墙厚,能有效抵挡冬季凛冽的寒风,零下三十度的寒气也穿透不过;花费也不大,大部分建房材料都是随手来的,主要的土,到处都是;芦苇,地边上深挖的排碱渠里十分茂盛,冬天只需一把镰刀,随便割,只要不懒,取之不尽。夯墙若没有帮手,也可自己做土块自己垒,把泥掺水和软,摔进木头方盒磨具再取出来,随便地上一摆,几日不到,土块便坚硬无比,砌垒时稍稍沾一点水,便会和同为纯泥的砂浆完美融合,结为一体,十分牢固。
但哥哥告诉郑时安,土屋的短板也十分明显,沙土是见不得水的,干透后坚硬如铁,可一见水就会成为泥浆,即便是极少下雨,但偶尔的降水仍然会将屋顶平整的泥层侵蚀得千疮百孔,尤其是雨点大一点、降水时间长一点,屋顶必遭损坏,流淌的泥水还会沿着墙一路翻滚,顺着光滑的墙面刻一路向下画出一道道印痕,且水流对地基的损坏更加严重,会将地基的土变成粉末,俗成“翻碱”,会严重危害房屋的安全。
然而,房子里很温暖。但一个火炉、两个水桶、一张床、几个麻袋,让屋子已经满满当当。并且,如果没有那个已经有黑斑的电灯照明,即使在大白天仍然黑咕隆咚——根本容不下一家五口,根本无法满足郑时安学习做作业需要。
后来郑时安才知道,那间屋子其实是很早之前连队的一间库房,后来改成羊圈。废弃之后,父亲恳求连队的领导给他落脚,并保证将它修好、护好。据说当时连里领导担心房子垮塌伤人,并不同意,还准备用推土机把它平掉。在父亲的竭力周旋下,写了保证书,声明即使出事也绝对与连队无关,并用捡来的石块结结实实将墙基夯实后,终于获准住了进去。
“明年开春咱们就盖新房子!”父亲眼中的光芒甚至比电灯的光还要亮,从昏暗中放射出来,什么也掩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