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恣胥也红了眼眶:“包胥!”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篝火前
叫周耀的官兵手里拿了块布子正不停的擦着脸上的冷汗,一旁叫王田的指了指他笑道:“没出息,吓成这鸟样。”
“我草!你上鬼门关走一趟试试。”
“呵呵,我闲着没事了。”
王田望了望那不远处的伍恣胥和申包胥,对着周耀小声说道:“被马撞吐血了,人还一点事没有,高手啊。”
周耀骂道:“草,你还好意思说,我跟老大都冲了你搁后面干啥呢。”
王田讪讪道:“我这不是找机会吗。”
周耀一布子就扔过去了:“我看是找机会跑吧。”
另一边,申包胥和伍恣胥正聊着天。
申包胥义愤填膺道:“伍伯伯秉性刚正不阿,乃是正直爱国之士,怎么可能会去教唆太子叛乱?滑天下之大稽!恣胥,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你随我进京,我一定还你和伍伯伯的清白!”
伍子胥眼眸一暗,摇摇头道:“晚了。”
申包胥一愣,但马上就想到了什么,整个脸瞬间严肃了起来问道:“恣胥,什么晚了?”
申包胥刚从缰边历练回来,还没等他歇息几天就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说是让他去逮捕一个危险逃犯。
习惯了打打杀杀的他闲下来反而无所适从,所以在接到这个命令时,他更多的是欣喜,于是也没多过问,领着几个兵就去抓逃犯。
当他遇到逃犯时,他一时还觉得有些眼熟,但碍于天黑无法辨认,直到后面几次交手他才察觉到眼前的逃犯竟然是自己的挚友伍恣胥,他如何不感到惊诧。
申包胥当然不清楚京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当他听到太子建反叛后他先是感到震惊,而听到自己极为尊敬的伍伯伯被冠以教唆罪打入大牢后,又变成了愤怒。
此刻伍恣胥说道:“已经斩头了,跟我哥一起被斩。”
闻言,申包胥就这么维持着愤怒的表情在那里愣了半天,最后使劲摇了摇头道:“恣胥,是不是你在京城干了什么坏事?故意这么编的,好让我不抓你?”
申包胥看着伍恣胥那坚定的目光,慢慢的,他心如死灰。
饶记得七岁那年,大雪纷飞。
那日,调皮的申包胥偷摸摸的闯进了伍府去找好朋友伍恣胥,却在半道上碰见了个衣着寒酸的小老头。
明明是个小老头,力气却大的不得了,一只手就把申包胥拎了起来,声音洪亮道:“哪家的蟊贼?说!”
年仅七岁的申包胥被吓得颤颤巍巍,开口道:“我不是……蟊贼。”
小老头瞪眼道:“还说不是,那你悄悄摸摸的干什么?”
申包胥那见过这场面,当即就被吓得说不出话了,脸上跟要哭似的。
见状小老头更来气了,喊道:“哭!有用吗?”
说完,小老头拎着他一路走到府门上,放在门外后就走了,就这样申包胥冒着大雪站在门外也不敢动弹,小老头走到门堂停了下来,朝申包胥喊道:“小娃!走过来。”
闻言申包胥还傻愣愣的站在外面,他是真害怕。可眼看小老头瞪起眼就要张嘴,他又连忙朝着原路跑了过去。
就这样小跑到小老头身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伍奢伸出皱巴巴的手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花,开口道:“私塾里没教,那就在这学,知道这叫什么吗?”
寒风呼呼的吹,申包胥小脸蛋冻得通红,脸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他哪里知道。
伍奢笑了笑道
“这,就叫堂堂正正!”
……
申包胥摸了摸脸颊,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哭了出来,擦了擦眼眶道:“你是说朝中奸佞所陷?”
伍恣胥摇了摇头道:“奸佞为一,昏君为二,父冤兄仇,必以楚来报。”
申包胥一愣,问道:“你要灭楚?”
伍恣胥点点头。
见状,申包胥沉默良久后摇了摇头道:“你若灭楚,我必存楚。”
伍恣胥并没有任何愤怒和质疑,反而是打心底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知道眼前多年未见的申包胥,仍然是他认识中的那个申包胥。
伍恣胥露出个笑,开口道:“我爹要是在这,肯定把我废成私立你为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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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不知名的山里有一湖,湖心正中设有一亭,此亭有着“乃天下”的怪称,一开始这儿还引来不少文人墨客,可到了这后却失望的发现。
此地除了一亭之外哪还有什么雅景,周边都是野山高林,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没几年下来,这亭就“荒无人烟”了。
可今天却格外不同,亭子里里外外干净的很,亭内盘坐着两人正各执黑白子博弈着。
须眉皆白的老人低头看着局势已定的棋盘,手一甩气呼呼道:“不下了不下了!就知道欺负我这个老东西。”
对面身穿儒衣的男人微笑道:“要论年龄,您可比我年轻了。”
老人瞪眼道:“开始蒙我了是吧。”
男人弯手收子道:“棋龄也是龄嘛”
老人眼看这厮又要下盘,连忙伸出手道:“得得得,抓紧说找我干什么。”
闻言男人执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下,微笑道:“找您就是为了过过棋瘾,哪有求人这么一说。”
闻言老人脸上抽搐了两下,只觉的腿脚好生痒痒,强忍着冲动说道:“那好,就当我求你。”
男人笑了笑,手上的黑子化作一缕清风消失不见,站起身来开口道:“几日后,你会遇见一个白发的男子和一个少年郎。”
“这个男子,叫伍恣胥。”
那老人听到这个名字显然一愣,问道:“伍恣胥?楚国的那个伍恣胥?”
男人点点头,老人心里虽然有不少疑惑但并没有接着问下去。
男人接着说道:“到时候,你只需载他们一程即可。”
老人点点头道:“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男人笑了笑开口道:“你和我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谁欠谁。”
“呵。”
……
时过境迁,日月如梭。
伍恣胥疲倦的站在一崖上,松开发簪,一根根白丝随风飘起,看到眼前飘零不定的白发,伍恣胥哭了。
历经数十年,他从楚国跑到了宋国,从宋国跑到了郑国,曾几何时,他也想过以自刎来解脱,但每次想到自己父亲那苍老的面孔和兄长慈爱的目光,自己就心如刀绞。
一个少年郎走近,看到眼前头发花白的伍恣胥,一时竟愣住了。
“伍伯伯!您的头发!”
伍恣胥回过头望着那少年郎淡然道:“好好休息,明日我们过昭关。”
少年郎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扭头跑开了。
望着跑远的少年郎,伍恣胥一时有些恍惚,数十年前,他从楚国跑到了宋国,在那里他如愿找到了落魄的太子建,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太子建早已与那被调包的齐女结婚生子。
生有一子,为公子胜
在他找到了太子建没多久后,宋国就遭遇大乱,整个宋国人人自危,不得已伍恣胥太子建几人又一路颠沛流离,赶到了郑国。
到达郑国后,郑国现王郑定公热情的招待了他们,听说了太子建他们的遭遇,郑定公也愿意发兵为他们报仇,但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就是要太子建前往晋国借兵,只有晋国借了兵,郑国才会派兵。
太子建答应了,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历经数年,太子建在郑国和晋国几经奔波,来回往返,不但没有说服晋国借兵,反而暴露了自己夺权的密谋。
郑定公震怒,太子建与齐女双双被杀,而伍恣胥则抱着年仅五岁的幼主即公子胜逃了出来。
正在伍恣胥回想之际,一个身影走近打断了他。
那男人见到伍恣胥的模样显然吃了一惊,问道:“伍公子,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伍恣胥惨笑几声道:“愁丝化银丝,我现在可称不上公子了。”
男人递过来个马扎,就这样二人一起坐在崖边,闲聊着天。
男人开口道:“小胜给我说你头发白了我还不信,现在我是信了。”
伍子胥摇摇头道:“不说这些了,东皋兄,你确定这样能蒙混过关吗。”
东皋公点点头说道:“昭关虽然有重兵把守,但只要听到痨病这些人就会避之不及,况且你本身就有病根,蒙混这些官兵不在话下。”
伍子胥站了起来双手作揖,东皋公连忙站了起来阻止道:“伍公子这是为何?”
伍恣胥没有松开手的意思说道:“东皋兄!这份恩情太大了,我何德何能啊。”
东皋公笑了笑道:“但有济人之术,何有杀人之心。在伍公子眼里我或许是图谋什么,非也,观奸恶杀之、毒之清白,论医仁心者怎敢束手?”
“在我眼里,不救即是杀‘人’,而杀死的远远不止‘人’,还有义。”
伍恣胥不再勉强道:“东皋兄真乃义士也。”
东皋公摇摇头道:“然也,我并非是义士。义是什么?义是情义,是道义,更是正义,我救你不止是一个医者的本分,更是为了维护、保护我心目中那份极为渺茫的希望,从某种方面来说我只是为了救我自己。若说这样就是义,那我真是要被天下的儒者喷死了。”
伍恣胥笑了笑道:“东皋兄怎么说怎么有理。”
东皋公大笑两声后道:“明早你们离开就行了,那边会有人安排。”
伍恣胥问道:“东皋兄不随我们一起吗?”
东皋公摇了摇头,然后发觉晚风越来越冷了,裹了裹身子道:“我也老了啊。”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
换上服装的伍恣胥和公子胜在道别东皋公后随着安排的几个人一起走到了昭关口。
听闻是患了痨病,官兵吓得连忙让开了路。
果真蒙混进了昭关,就这样伍恣胥和公子胜又开始赶路。
十几日后,伍恣胥和公子胜赶到了吴国的边界。
两人坐在一树下正歇息着。
“伍伯伯我们不继续跑吗?”
公子胜年仅六岁,俊俏的很,伍恣胥喝了口水道:“应该甩开他们了,预计再走个半天我们就到吴国了。”
公子胜点点头,在地上掀着小石子玩。
伍恣胥倚着树,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正在放松之际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伍恣胥猛的睁开眼睛朝远处望去。
还在玩石头的公子胜并没有听到声音。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伍恣胥听出来了这是什么,大惊失色,抱起还在玩石头的公子胜就跑。
只见乌泱泱的一片官兵骑着马从远处出现。
可四处空旷无物,除了树就是树,就是想躲也躲不了,伍恣胥只得硬着头皮朝着一个方向使劲跑。
这十几年里楚萍王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磨而忘却对他们的抓捕,反而派出的兵力越来越多,阵势越来越大。
没跑一会,伍恣胥就停不下来脚步,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怀里发颤的小胜也愣住了。
只见眼前赫然是一条广阔无边的江河,一眼望不到尽头,伍恣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清楚的意识到,一切都完蛋了。
江水浩荡,波涛滚滚。
身后追兵的喊杀声已经传到了耳边,伍子胥眼眶通红,只觉一腔热流涌上心头。
朝天大喊道:“老天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道吧,奸恶长命无绝衰,清清白白的人反而受尽了人间的苦难折磨,难道这个世道就应该如此吗!?”
小胜也跪倒在地,抽泣不已。
说完,伍恣胥闭上了眼睛,耳边的喊杀声消失不见,他看见了自己已经过世的亲人,有站在大雪里喝酒的父亲,也有拿着竹简孜孜不倦读着的兄长。
伍尚仿佛看见了他,手握竹简起身朝他慢步走来。
最终停在不远处,整个人模糊着发着光,他开口轻声问道:“你尽力了?”
伍恣胥点了点头强忍着没哭出来。
伍尚说道:“我永远相信你。”
忽然,一个衣着寒酸的小老头走了过来,声音震耳欲聋道:“哭?有用吗。”
伍恣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的睁开眼睛,却发现有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正站在跟前。
那老者抚了抚头上的斗笠说道:“哭可是没有用的,这位公子。”
公子胜也停止了哭泣,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老人,可等他看见老人身后的渔船时,他满脸转喜。
望着还在发愣的伍恣胥,老人一巴掌扇了过去打中了后脑。
伍恣胥终于回过神来,也看到了老人身后的渔船,老人就率先走上了渔船,朝他们招呼道:“上不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伍恣胥和公子胜连忙小跑上了船,就这样在,追兵即将赶到之时,伍恣胥和公子胜乘船离开了这里。
渔船很快隐入芦花荡里。
望着身后乌泱泱的追兵在那里停滞不前,伍恣胥仍然满心后怕,而老人则有力的划动着手里的船桨,站在那放声高歌。
“日月昭昭乎浸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事浸急兮将奈何。
芦中人。
芦中人。
岂非穷士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