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玛嘉烈努力咽下不断涌出的口水,问出最后的问题。“你这是打劫了哪个骑士团的大型后勤营地吗?而且,你现在每天冒着生命危险求生,怎么能负担请我吃这样的东西……”
“食物的来历完全合法,我用一本书和他们换的。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拾荒者当然没有可能毫发无损地打劫某个骑士团或者雇佣兵团的营地……至于我为什么请你吃这种东西,我可不是为了讨好某个骑士老爷,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支付代价……”
“还是你觉得,我的命低贱到不值这样一顿美餐?”怪人站在一边,一副你爱吃不吃的样子。
玛嘉烈颤抖地将一盘尚在冒着热气的奶油浓汤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起一根熟悉的棍式面包,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对她微笑。
吃完再盛,盛完再吃,总是感觉吃不够。啃完香肠还有大块烤肉,喝完浓汤还有大锅炖菜,那被冰冷发硬还带着一股馊味的黑面包蹂躏几个月的肠胃化为无底洞,来者不拒地接受一切。怪人也没有劝什么吃慢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进食,并在她吃完眼前的东西之后一遍遍地把更远一点的东西递给她。
她觉得,这大概是她过去十六年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菜。
当肠胃终于感到满足时,她才如梦初醒般注意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完全抛弃长辈教诲的胡吃海塞,狂野进食产生遍地的食物残渣,让自己被食欲彻底支配后吃得微微隆起的腹部,以及最可怕的,那个只是静静看着,却完全没有吃下任何东西的怪人。
“不必向我道歉,抛开那些虚伪的礼节吧,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抢在羞愧难当的玛嘉烈说出什么之前,怪人就开口了,“既然现在吃饱了,那就没必要谈那些沉重的事情,我们来聊一些轻松的东西作为饭后消遣吧。”
“请讲……”玛嘉烈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恨不得立刻被一个魔法丢到别的纬度。
“你知道十字军藏宝图的故事吗?”怪人露出回忆的神情。
“在那些跟随圣战军的流民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每当有人陷入穷苦,穷途末路之时,主都会降下祂的怜悯,将绝望之人拯救。”
“在树干上,在溪流边,在废弃的营火旁,他们会找到一个十字标志。”
“搜索树洞,抬起石头,掘开泥土,散落的金银财宝会为绝望之人带来最后的希望。”
“据说这是主在和穷人分享圣战胜利的喜悦。”
玛嘉烈听着听着,不禁仰起了小脸,露出莫名的微笑。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因为当有人单方面获利时,一定会有其他人在单方面输血。”
怪人突然风一般地出现在玛嘉烈的身边,摘下她腰间的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然后打开——那里面是一枚银狮,几枚铜狼,以及,一块支撑起钱包门面的黑面包。
“那么藏宝图游戏好玩吗?我亲爱的穷苦骑士大人?”怪人抖了抖空荡荡的钱袋,让最后几粒面包屑可怜巴巴地落在地上。
“是圣殿骑士!穷苦骑士是污蔑!”玛嘉烈立刻指正道,“他们只是出于自己的高洁精神而和贫民分享战利品,才不是因为自己穷苦……”
“啊?你还知道他们是圣殿骑士,你还知道他们是分享战利品而不是给别人打工!”怪人激动地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那你以为你是谁?那些被册封后不需要进食的活圣人?靠吸魔力就能活下来的神话生物?你就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连自己都养不活就开始救苦救难了!”
他生气地捏住那张陷入惊讶的脸,将其揉搓成各种形状,“还有圣殿骑士,你以为他们就正确,你以为他们那点技俩就是对的?要是撒钱就能拯救世人,那最有钱的贵族凭什么不成为最伟大的圣徒?最富裕的国家为什么不是最神圣的国度?是因为他们不想吗?”
“知道为什么那群欺软怕硬的渣滓敢用你同伴的遗物敲诈你一个骑士吗?不是因为你是女性,也不是因为你穿上盔甲身高也不到我的胸口,而是这个!”怪人指向玛嘉烈的左臂,那里是一个单肩披风,其上带着红色的十字——圣殿骑士团的标志,考虑到她并没有加入圣殿骑士,这显然是圣殿骑士团的赠予。“因为你带着这个标志,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传说”的真相是什么,因为圣殿骑士都他娘的是好人,好人就是肥羊,好人就活该被刀架着!”
怪人紧紧攥住她的肩甲,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最后的话,他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仿佛在用生命呐喊。
“因为不分好坏的愚善只会助长恶意的增生,而被善意浇灌的恶意会肆意毁掉更多的善……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好心永遭恶报……”怪人扶着玛嘉烈的椅子站直身子,没有再说话,他在等待,等待少女组织语言。
“……谢谢您的教诲和提醒。”玛嘉烈闭上眼,“我知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您的苦心,但这些不足以让我停下自己的脚步,也不足以让我改变自己的信念。”
“我会吸取过去的教训,我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行动,我不会忘记您的提醒……”她的眼神无比坚定,但看到怪人那呆呆的动作时,她忍不住笑了,那是如同阳光般温暖的笑,足以涤荡怪人的一切不满,“而您,您不就是那个观点最好的反例吗?当我付出善行之后,您可是加倍回报了我。”
“也是因为我那次善意的举动,我们才有了今天的这段对话,不是吗?”
“不玩穷苦骑士和活圣母的游戏了?”怪人的语气无比疲惫。
“我想,至少留给自己足够吃大麦面包和香肠的钱吧。”她笑着说。
“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提高点标准,吃个白面包和鲜肉不过分。”
“那有点难,我可能要努力一些了。”
“哼。”怪人冷哼一声,解下自己的钱袋,将其中的钱财一股脑地倒到自己手上。
那是十余枚黄橙橙的金鹰,以及数量少一些的银狮。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些钱币尽数投入那个本来由黑面包充当门面的钱袋。
“拿去,以后给自己买些这个年龄该吃的东西,或者拿去玩你那穷苦骑士游戏,我管不着。至于我,用不着担心我,我搞钱的能力比你强多了。”
玛嘉烈惊讶地接过钱袋,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感到心惊,“我还以为说出刚才那种话,您会直接把我赶出去。”
“我本来想让你理解,没有力量支撑就别去学别人瞎行善。没想到你还能从这个刁钻的角度理解,是我失算了。”怪人长叹一声,“刚才还是对你太友善,真的变成报恩的了……我该想办法让你理解人间的险恶。”
“不过,你都能被一个连脸都不漏的陌生人三言两语骗进他的帐篷,还毫无疑心地吃了一大堆来历不明的食物……至少最后关头能带点自己的思考,而不是谁声音大谁有理,就当你还算有点戒心吧。”
玛嘉烈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略显尴尬地别过头,“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还有,那些金币可不是白送你的,你须付出代价。”
“请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怪人迟疑了一会,似乎还在考虑应该开出什么条件,最终他开口了。
“让我枕一会。”
“别露出那种表情,穿着盔甲,摆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姿势。”
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中,满身裹布的怪人枕在骑士坚硬的怀里,几个月来第一次重新感到安宁。
“我该叫你什么?先生?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黑暗中,一双金色的瞳孔闪闪发光。
“我的名字……”黑暗中的寂静持续了一会。
“过去的名字不太适合翻译成布列塔尼亚语,它对现在的我也没有太多意义。”
“那群害怕我的家伙称我为红死、麻风,总之不好听,寓意也十分险恶,我不喜欢。”
“这样吧,如果你想的话,就叫我福乐(fool)吧,这世界上的稀世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