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被选中的是排行第几的,但唯有那位皇子,气色像是在冰池里泡过,而看着他的眼睛似是沉在浮尘下。他不明白这是人的伪装,还是非人的混沌。
但至少,这不一样。
震动的、如暮的暗光中,先王的魂魄在盯着他。这无甚可怖的,他是人,他能使生者向他跪拜,自也能使先王明白他的用意。
已没有气力了,他会去到何处呢?他感到日轮正在带走他的呼吸,皮肤泛黄而略胀,他似乎看到了影子,黑暗包裹着的黄栌,在翳上旋转滑移着。
那是雕梁画栋的投影吗?剧烈的咳嗽,从嘴角渗了出来。他能听到走来的脚步,那些被粘液裹挟着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全无真切过。
影停在了珠帘玉帐前,直立着脊背,本该瘦长却在日影边佝偻得似只恶鬼。他张了张口,喉里已涌上半腔热痰,气机塞在咽下,上行不得、下沉不能。
这是甚?来取他性命的?那猬磔的乱发,却不似程人的装束。
又是半阵昏黑,他回想着这些如稗草般出现、带着充栋盈车的白银和新鲜邪物隐于市港的蛮夷。
他们,他们带来了程人千百年来不曾想象的变数。分明只是戎狄之徒,但当他与他们对上眸,那种异色的瞳仁、那离经叛道的肤发,却让他那端坐在龙椅的身躯不住地发寒。
他们的眼中没有恭顺,没有亡魂失魄,冷静得就像人一样。
他尽力呼吸着,尘埃填塞了他的血管,自他坐上这龙椅后,他们让他再次见到了人的神态。
他尽力做出川渟岳峙的庄严,但汗早已浸湿了丝衽,战栗生起,成了他心上的魔债。他在怕些什么?
他可以命令土地上的每一位程民跪下,命令他们提着自己的头颅向他祈祷。但他命令的不是人,他们是躯壳,是蟪蛄。他们心中的妄想和薄愿,他一眼就能看穿去。
然那些被称为蛮夷的舶来者,他却永远也无法理解、乃至仅仅是知晓他们的思考。那些高鼻梁后的白净头脑,究竟在打算着些什么,他们是谁,来到这里为了什么,他们会把他、把这个锚定在后土上千年的古国怎么样......
面前的人影再度没入了昏暗,恐惧却是更甚了。不光是灵魂,连他们的形骸,他都没有窥知的力量。蒙在翳中,万物都由傀儡传达进他的思考内,伸手碰到的事物,再没有先前那般真实。
身躯软了下来,震动逐渐平息了。这是无力感么?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上,他却只能感受到无名无尽的疲软在昏暗中将他包围。
本能地想扶住可靠的事物,手在空中摆动,却似痉挛了一般可笑。他越发地惊寒了起来,洋人呢?现下在何处,昏暗中是要做甚么?
深深提起一口气,浓痰却死在喉中,他扭曲着试图呼吸,粘液堵塞了鼻腔、堵塞了咽喉。
他停止了动弹,这便是最后了。无人送来书写遗诏的御笔,耳中眼前皆是混沌一团,没有哪位帝王是死在昏黑中的。
如若他真是真龙天子,何来对区区人的恐惧?然而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崇拜着这般说辞,唯有他被那双仿佛来自世界之外的眼睛注视着,独自面对着那所代表的未知。
仍是浮光一片,暗金色在黑暗的表层游走着。眼前再度出现了人,他奋力伸手去捞,见影子压在了他的命上。
皇帝溺死在晦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