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得风琴的摇曳，携着程江的晚风，在霓虹星空的边缘彷徨。透过烈酒和橙花的浮香，少年闲步漫游在江滨步道上，步伐轻捷有如初夏的云燕。微微向后仰去，天穹下华灯流转，横见那横贯江面的金属巨龙，压得天际线外的旧城木楼震颤不止。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是这斑斓星火上的烟尘，只在半空悬挂，从未真正进入到这个流动着虚假白昼的夜晚。一身茧白绸布襕衫，即使改成西洋的衣型，也显得像是身处这迷幻的夜之城之外。但不知出于什么原由，他已在这条路上走了不知多少次。一刻钟略长的光景，却能给他一种看见时间在身边融化的幻觉，迷散在天地间绚烂的浮光掠影中。

忧郁时，愠怒时，迷惘时，或是无事可做时，他都会出现在这条步道上，试着感受来自星球另一端的别样感。是源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吗？他也说不清，但他从来受不了那种从这个国家内脏深处散发出的、糜烂的变质油脂的气息。

设若有人在凝视着他，那么出现在这凝视者视野中的，将是一个遥远而迷糊的少年影像。五官兴许端正，身形兴许修长，但皆是隔着一层世界所看到的鸿影。若要他正面叙写自己的形象，他大概也只会以“偏瘦的普通程国人”一语概之。唯一能辨识出的，大概是他那一身雅致的白色罢。

他叫姜升平，或者说金陵府尹姜开泰独子，埃弗里驻程引能基地在读生，他不在乎自己是谁。享受在这世界上的一遭旅行，这与身份无关。

一面走，一面无目的地望着江滨的街市，听道旁驶过的轿车的闷响。他稍有些空腹感，遂掏十文程数，在一处糕点坊买了包蝴蝶酥。他倒不嫌这东西碎腻，毕竟他是什么都想了解、都想尝试的性格。这为他添了不少麻烦，但他不在乎。对他而言，在观览这个世界的过程中闭耳塞听，那他还不如结束这次旅程。

转行至更喧闹数倍的闹市街口，已能见着以被称呼先生为豪的异乡人，他和多数程国人一样，一概以“洋人”统称。正是他们缔造了这个仿佛从程国国土上崩碎下来的西方世界，战争将申舡府自程国的版图上扯下，再以玻璃、夜灯和混凝土重塑。再行几步，数个华服的街头艺人，表演着诸如喷吐烈火、刀枪不入之类的戏法。他眼前一亮，走进了些，静立在围观的稀疏人群中欣赏。

究竟是不是戏法呢？这正是他所在的世界最明快的色彩：一种借助依附于人的物体而使用出的超自然能力。升平甚至觉得，如若没有这种能力存在，他的生活将会少去一半以上的新鲜感，显得索然无味。

在程国历史存在前，程人就已处在和这种现象共生的状态下了。对这种现象的命名经历了漫长的变化过程，从部落内部的神巫文化开始，到宗教形成后的神权统治，再到国家机器开始藉由这种能力实现更有效地运转。即使早期的程国统一王朝从来没有忘记在官面上规定它的通用称谓，这种现象的天生特异性也会让地方对于这种现象的认知和中央政权产生偏差。几乎每位被称为缘主的超自然能力持有者所持有的缘术，即超自然能力，都是不同的。就连借助相同的称为缘象的媒介的缘主，得到的缘术也不一定相同。这是对它的命名直到大约四个世纪前才完全统一的主要原因，也是让升平所见的世界如此多样化的主要原因。

但对于程人而言，缘术倒也不是什么稀世奇观。身边出现缘主，就好比是隔壁村的刘生中了举，确实不多见，但没人会去稀罕一个和自己关系不大的高人。程人有农活要做，有赋税要操心，没人有空欣赏奇迹。

所幸的是，升平他是有欣赏奇迹的闲心。他向来感谢着自己的父母，感谢自己降生在了一个宽裕的家庭，这让他天生就有了接触更高更远的世界的机会。他并非玩世不恭的浪子，相反，他渴求着一切目光所及的知识，每一本书、每一处景、每一个人，即使只是飘过他生命的一抹云，他都会阅览到终章。这也导致了他对坐在教室里效习教条的巨大抗拒，促成了他从夫子庙离开，来到洋人兴办的埃弗里驻程引能基地就读。

看着眼前艺术家口中翻腾的火舌，就足以让他兴奋不已了。没人会觉得他是幼稚鬼，看到人类能够操纵动辄上百度的烈火，甚至能显出龙凤麒麟等吉祥象征物的形态，还有谁不会感慨这大城市才能看到的玄妙呢？

充盈着异域风情的音乐逐渐息止，艺人面前的火光黯淡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着街口围观的一小团人群，郑重地拱手作揖。升平能看见他略微乌焦的发沿，小麦色的面孔像是受潮发皱的面包，指缝间夹着不知多少污泥。能看见人群被撞开一个个窟窿，稀稀拉拉数文程数被扔进艺人面前的纸箱中，却被突然闯入横暴的手一把取走。两个身着土蓝警装的程人男子，表情严肃得像是吃了苦死个人的生蒲公英，用手中挥动的警棒驱逐着人群和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