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如镜。
一万年后的南乡子凝望着无限瀚远的夜空,五行的道与力将行者笼罩,令她久违地回想起了当年的月影。
当初,她虽然有所觉悟,有所明悟,却终究没法从尊者给的提示里猜到答案——这毕竟是她自己要求的,真要在一万年前就猜到了反而无趣。
自那之后,少女踏上了梵行之路,成为了为造一艘船而寻找一棵树的行者的一员。
这一路上,少女哭过,笑过,怒发冲冠过,失魂落魄过,她曾与地狱最深处的熵之魔鏖战千年,她也曾亲手镇压一位又一位行者的心魔,在她弱小之时,她也被当时眼中强大无比的七星巨灵们托在手中庇佑,当她强大之后,她也成为了这些巨灵的一员,这万年的漫长人生如同悠悠江水般从行者的心中淌过,而她在岸边,凝望江水。
不觉得悲伤,不觉得痛苦,虽然多少会有很多遗憾的事情,但终究并不后悔。
行者的心中如此觉悟,因而这世间便无有地狱。
“我死后。”
她凝望着江水,轻声说道:“会化作心魔。”
江水倒映出少女的面容,却并非行者的面容——她依旧年轻,依旧美貌,却终究再无那般稚嫩。
“吾知【我】甚深,我知【吾】亦如是。”行者凝望着当年的自己,凝望着自己不变的玄,轻抚江水,如同抚摸自己的面庞,“如我一般觉悟,定然死后也不后悔,这世上没人能将我的心彻底杀死,【我】死了,那不灭的执念却会成为那永恒前行的心魔,除了远方之外,再无一物——曾被镇压于我刀下的师兄也多半如此,越是强大,越是觉悟,便也是偏执,偏执生心猿,天魔乱我意,天理恒常,不外如是。”
【因此,我们必须觉林。】
那江水中的少女轻声开口,声音稚嫩,却怀抱着无限纯粹的觉悟,其心千千万万禅心轮转,她凝望着自己的眼眸:【我们要找到菩提,成为沙海里的一粒流沙,成为大树之上的一片叶子,成为浇灌树苗的水珠,成为……尊者需要、众生需要的存在。】
她们凝望着彼此,如此沉默,忽而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在这共同的心相中,她们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这泪水终究是泪水,多少带有感伤,却也不多,更多的还是愉快,来自心灵最深处的喜悦。
曾经的少女,终于在一路艰难苦痛的尽头,找到了菩提,抵达了故事的结局。
她听闻旅人们与菩萨的辩论,又在菩萨的心中以自己不灭的觉悟抗衡菩萨的心,她知晓菩萨的苦痛,思考其为何而苦,她回顾自己不知算不算得上漫长的一生,渐渐地,一切的一切交织一齐,很多问题的答案浮出水面,万年岁月的沉淀终究厚积薄发。
儿时读了万卷书,长大后又行了万里路。
菩提树下,南乡子终于拥有【觉悟】。
她终于理解了菩提是什么模样,解答了当年的疑惑,这一万年的梵行终究要到达终点,方丈的希望,尊者的期许,终究,都将要实现。
悠悠江水,滔滔海潮,那满身鲜红,骨血裸露的庞大玄身忽而金光璀璨,远超之前的浩荡觉悟沛然而起,端坐于玄身之上的明相亦是身后月轮圆满,演化九宫,明亮七星,南乡子端坐于天宫之中,这中央是【我】,亦是【五】。
被行者托在掌中的旅人们仍是一头雾水,忽而听到她说找到了菩提,忽而见她一扫之前疲惫觉悟沛然,这本该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
——菩提,究竟是什么模样?
伏慕云最早以为菩提是一棵树,后来他知道这是佛的肉身,猜想着可能是一个端坐着的巨大佛陀的模样,无论这菩提长什么样,那都应该是极其庞大、极其显眼的对吧?
可是……这虚海地狱之中,放眼过去,哪里有什么长得像菩提的庞大之物呢?他能够看见的最大的东西就是那菩萨明相,就算南乡子的视力更好,她理应也看不破这尊相,在这菩萨的天理内,没法看到菩萨以外的事物。
菩提到底在哪里?
伏慕云和小白没有南乡子那种探险精神求索精神,他们的旅行只是单纯的旅行,旅行本身就是有些愉快的事情,就算被剧透了也没关系——因此,小白问道:“菩提?在哪里?”
南乡子看着他们,伸出手指,笑着指了指他们。
“……我?”他们不理解。
南乡子的玄身又伸出六臂,阿修罗合乎六合的六臂就足以指出天上地下时空万有所有的方向,她指着所有的行者,行者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她躬身行礼,以此送别,她指着那由行者之觉悟化作的血色汪洋以及金色的砖石,血海与金砖皆在地狱中流淌,宛若某种庞大之物的血流,她甚至指了指菩萨,菩萨缄默不言,她指了指摩耶,摩耶无言,拿出画板,不再看她,埋头作画。
她指着这个世界,那菩萨玄身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究叹息。
【不缺你一个。】它说,【这条路上有无限个你,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你的旅途还未结束,何必如此?】
“但【我】只有一个。”南乡子轻声说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当行的事。”
这时旅人们才终于理解了她所要表达的一部分意思,伏慕云张了张口,以自己也不知为何有些苦涩的心绪问道:“你是说……我们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菩提……?”
南乡子点了点头,说道:
“《楞严经》里有七处征心,八还辩见,阿难尊者说心在身内,心在身外,心潜在根里,心在内外明暗之间,心在随所合处,心在根尘之中,心在无所著处,然而这都不对,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正如真中有妄,妄不现真,真与妄却勾勒出了大千世界,不相同的身与心却能够做出种种佛事,事理无碍,圆通周遍法,自在未曾有。”
这段话是在引《楞严经》来解释觉林菩萨偈的倒数第二段话“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
这不光是为了旅人们解释,更多的,是行者为自己给出的答案。觉林菩萨偈是每一位行者都要学习的经文,然而菩萨言语又岂是凡人能够通解?在那过去的万年里,行者自己也在不断地去理解,去体悟。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南乡子目光无远弗届,遍观十方,“十方三世一切佛,我已然见到,真如实观的灵山法界,我也已然观照,五行离我一步之遥,我终于能够多少理解昔日尊者的境界,这一切一切的境界,都是由心造化。”
“这菩提,是佛陀,是世尊成道而生的巨木,亦是铭刻着天人大道的无量肉身,而来自未来的你们啊——你们难道不曾见过那些超脱俗世的肉身是什么模样吗?”
伏慕云聆听行者之言,恍恍惚惚:“我见过卡巴拉生命之树,它由纯粹的符文组成,现在想来,那些符文也应该是‘玄’,是超凡脱俗的事物……那应该就是它的肉身。”
小白同样朦朦胧胧,被行者的觉悟近距离浸染,约等于直接吞下了几千万颗禅心:“七星的肉身是星辰,五行的肉身是宇宙,强者的肉身都是超脱物质的玄,是心灵力量通过灵魂之桥浸染至物质界的结果……“
“……”说完,伏慕云和小白陷入了一刻的沉默。
“……!”下一秒小白陡然清醒过来,“菩提树是一颗纯粹的觉悟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