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在行者还未长大，仍是少女之时，她便一直好奇着这样的事情。

重点不是“行者们所要寻找的菩提”亦或是“能作为船身的菩提”是什么模样，而是单纯的——那个位于远方的大树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总是好奇，总是向往，看着天上的明月便会妄想着长出翅膀飞到月亮之上，看看月亮眼中的世界，而那明月始终面朝大海，那大海的深处就是那菩提——她对这菩提真的是好好奇。

只可惜，告诉少女菩提之存在的和尚，自己却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都说菩提树菩提树，菩提树是一棵怎样的树呢？它枝繁叶茂吗？它的叶子是绿色的吗？还是金色的？它也会结出果实吗？它……”在听闻菩提一事后，充满好奇心的少女向来是打蛇随棍上，他人只要提出了一点她好奇的事物就要刨根问底，嘴巴一张就是无数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唔……我也不知道。”那时的觉真方丈尚且年轻，三头六臂的阿修罗一手摸着光头，剩下几只手翻着各类经典，却实在是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因此显得有些窘迫，“虽然说菩提树，可是那棵树长得不一定就是常理认知下树的模样，你看——”

和尚站起来，站得笔直，两条腿，一个躯干，三颗脑袋六只手，就好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虽然这个比喻在常人看来可能有些诡异，可对于纯正的阿修罗而言，或许一颗脑袋和一双手才是比较迥异常人的情况。

“这样的姿态下，我也仿佛是一棵树。”而觉真方丈又端坐禅定，“可是这样一来，我又不是树了。”

坐在方丈对面的少女懵懵懂懂，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她无法理解方丈话语中的深意，只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到：菩提可能长得不是一棵树的模样。

“那它是一尊佛吗？”她好奇道，“您不是说菩提是佛陀的肉身吗？那么那个肉身是不是就跟大雄宝殿里的佛陀像一样？只是更加金光灿烂？”

“……我觉得可能也不是。”觉真方丈更加窘迫，他不太确定这种多少有损信仰的话语能不能对这位处事不深的懵懂少女随意说出，可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打算逃避或是撒谎，只得说道，“菩提与佛陀为救世人舍弃的过去身有关，这个舍弃说白了就是……死了，它可能跟祭坛上的佛像不太一样，也不那么的金光璀璨。”

“……”少女沉思了一会儿，直白地问道，“难道是死得很惨的尸体？”

觉真嘴角一抽：“我觉得不是。”

这话他没有解释缘由，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少女成为南乡子，成为七星之后她才明白：这样的存在与凡人不同，根本没有死相很惨这一说。

当听到来自未来的旅人们说方丈已死之时，她觉得那和尚的死亡应该多少是祥和的，毕竟算算年纪，那时的年轻和尚早已变成了老头，活到这个岁数，死亡早已不是苦行，而是一种解脱。

只是那时她还不明白，她也不怎么在意，她接着问道：“不是树，不是佛像……唔……难道真的是一个掉到了海里的船的样子？”

觉真方丈摇头：“不是……不一定是。”

“或者干脆就是一片海？”

“有可能。”

“还是说是个如同大家一样的一颗脑袋一双手的凡人的样子？”

“不知道。”

“……”

“……”

短暂的沉默过后，月白长发的少女瞪大眼睛盯着方丈：“方丈，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就不需要你们了。”和尚叹息，“既然你已经通过了泥洹船坞的行者认证，以后，寻找菩提就是你的任务，你当行的事，我只是将我知道的部分告诉你，姑且当作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叮嘱，毕竟，我也没见过真正的菩提，谁都没见过。”

“谁都没有？”少女抓住了这句话，下意识地抬杠道，“新月尊者也没有？”

这话成功让和尚的气息一滞，他思来想去，也只是说道：“……既然尊者需要我们去寻找菩提，那多半说明他自己也不知道菩提的面目……吧……但是，他是尊者，那也不好说。”

“——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他如何？”而后和尚抬头，说出了少女未曾料到的言语，“每一位行者临行前，尊者都会见其一面，你可以到那时问问他，说不定他会回答你。”

“欸？！”少女惊疑，“能见到尊者吗？”

虽然在这个泥洹船坞刚刚建成的年代，新月尊者还未如后世一般隐于世间，不见踪影，可新月尊者也并非闲人，比起冲锋陷阵的七叶尊者，这位尊者更有一种学者气质，平日里总是忙于研究，难得见到。对于普罗大众而言，众生上一次听闻他的声音还是在泥洹船坞正式建成之日，那时尊者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讲话，告知众生在往后漫长岁月，众生所要面临的问题，以及当行之事。

对于彼时同样年幼的少女而言，尊者这等人物就是只存在于童话与传说里的英雄，虽然尊者并未故作姿态，却依旧高高在上，离人间极其遥远……那终究是天上的月亮，凡人画上一年，百年，千年，万年，都无法触及的存在。

同样，彼时的她，只是想要出去见见大千世界，向往着远方风景的少女，就算从他人的口中听闻【行者】之名究竟背负着怎样的苦楚与觉悟，终究难以产生实感，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离乡少女，只是去旅行，去冒险……故事里的人们不都是这样吗？

而觉真方丈知道。

方丈知晓眼前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女这一离去便再也不可能回来，这是这颗果实中诞生的第一位有觉悟者，天生的慧根，上佳的种子，那时他从泪流满面的活佛手中亲手接下了襁褓中的阿修罗，那时的他还不感到痛苦，只是活佛是如此的难过，让他的心也微微揪起。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理解昔年活佛的泪水，却不可能再于少女的眼前流泪，他能在孩子面前哭的时刻，只有她刚刚诞生之时。

而新月尊者……觉真方丈心想，那位在成为尊者前曾与他熟识的少年，一定比谁都更为知晓梵行的苦痛，如果那位已然高高在上的明月心中仍有过去少年的影子，他也一定，比任何人都痛苦。

觉真方丈只需为眼前的少女送行，而怀抱着一切的月光……要为多少离乡的游子送行呢？

无论如何——

夜色之下，最后一次交流的方丈与行者端坐于寺院之中，皎洁的月光洒落，方丈抬起头来，眼中悄悄流淌着月色的晶莹。

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就好像不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他只是说道：“尊者已经来了。”

少女呆呆地仰起头，凝望着月色，她还在想方丈说的尊者到底在哪，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那月亮在自己的眼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恍然之间，她已经来到了月亮之上。

踩在月亮上的触感有些不太习惯，仿佛踩在飘渺的云端，又仿佛踩在干涸坚硬的大地之上，在往后的岁月里南乡子才明白这是因为人心各有心画，各有心相，而那时，她只是觉得新奇。

站在巨大的月亮上俯瞰尘世……泥洹船坞于黑暗的星河间熠熠生辉，前方的虚无中似有连绵潮水，她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没看到尊者，便大着胆子在月亮上奔跑，想要离那些黑暗里的飘渺人世更接近一些。

然而，无论她怎样奔跑，视角都是一样的高，看泥洹船坞，也只能看见那些明亮的光晕，看不清详细。

——真是奇怪，她明明一直想要在月亮上看看人间，看看远方，可是真的来到月亮之上时，她才发现这个视角看什么都太远，实在是看不清，反而想要离人间近一些。

当她跑得累了，实在是跑得动弹不得，按着膝盖大口喘息，有些茫然地虚望前方之时，忽而，看到了前方的一棵……小小树苗。

栽种在月亮上的树苗。

这样事物又引发了她十足的好奇，而站在树苗旁边浇水的男人则让她心中乱窜的狂野好奇心一下子收敛了下来，回想起自己刚才在月亮上跑来跑去甚至打了几个滚的举动，少女感到自己在另一重意义上汗流浃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