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身着一身刻画着繁复星图的黑底长袍，皮肤幽蓝，长发苍白，身后高悬着荧蓝的月影，月影轮转，如同世界的运行，除了未曾展露三头六臂，简直跟大雄宝殿里见过无数次的新月尊者像一模一样！

看到少女的到来，新月尊者朝她招了招手。

出奇地——明明是一位强大至极的尊者，高高在上的近天者，可当回过头来，少女望见尊者的眼睛时，却再没有感受到来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压迫。

她只是觉得——这果然是那明月。

从她出生至今都一直照耀着她，照耀着每一个世人的月亮……谁会惧怕这样温柔的月色？

她来到新月尊者的身边，和尊者一起看那树苗。

那树苗根须灰白，叶子枯萎，看上去已经半死不活。

尊者为其根部浇了点水，让灰白之上多了些许色彩，少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样，就算是勉强为树苗吊住了一口气。

然而，尊者打量了一番树苗，还是叹息：“不行。”

少女自然地问道：“啥？这不是还活着吗？我听方丈说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光是这样活着，没有意义。”尊者轻声说道，“如果仅仅只是活着，我塑造出一具不灭的肉体，为其安上所有人应有的功能，可是它偏偏没有心，大脑里的思维也无法运转，它仅仅只是有生命，会呼吸，心脏在跳动，就是一团活着的肉块……你觉得这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少女老老实实地说道，“但是尊者，每个人生来都是有心的，你这个假设也不成立。”

“你这是抬杠。”尊者笑道，“假设就没有成立不成立一说，而且你怎么知道每个人生来都有心？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恒常的道理，你只是没见过，不代表就不存在。”

少女想了想，觉得尊者这话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便不再抬杠。

“而且——”尊者说道，“这棵树苗，它的心，正在死去。”

少女茫然：“什么意思？”

心还会死去吗？

“人们因其经历的人生，自然会有其各自的渴望，找到各自的方向，你已经找到了，你有实践的行动力，因此你成为了行者，”尊者说道，“可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些渴望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反正无法实现，成天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就这样到死就挺好，那么，对你来说，你的心就死了。”

少女想象了一下尊者说的画面，她毛骨悚然。

想到眼前的小树苗也遭遇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她不禁有些担忧：“那这死掉的心还能复活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只是……太难了，死去的心要付出远超当年的觉悟才有可能焕发新生，这已然无异于真正的涅槃。对于这棵树苗而言，若它能够做到，那涅槃之时，它便已然是天人。”尊者摇头，“让它自己复原实在是希望不大，只能采用一些其他的办法了。”

他看向少女：“读过《楞严经》吗？”

少女点头，觉真方丈最喜欢这本经典。

“【如澄浊水，贮于静器，静深不动，沙土自沈，清水现前，名为初伏客尘烦恼。】”尊者道，“现在的这树苗就是一杯浊水，清水里沾满了沙土，沙土就是它死去的心，心中的绝望，而这浊水‘精深不动’，放置在那里，沙土自然就沉淀下去，清水自然就出现了，这是初伏客尘烦恼。”

少女生而慧根，又饱读佛法，禅心一动，已是明悟：“静深不动就是禅定……您的意思是，只要禅定，它就能够分出自己心中的污浊，让死去的部分和尚有生机的部分分割开吗？”

“嗯，没错。”尊者笑问道，“接下来呢？”

“【去泥纯水，名为永断根本无明。】”少女沉吟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那沉淀下来的沙土给去掉，留下纯水？”

“对。”尊者点头，“把死去的部分去掉，就和治疗伤口一样，割去腐肉，保留好肉，虽然元气大伤，但也能活下来，未来还能有新生的希望。”

“可是……”少女又有些犯难，“它是一棵树，该怎样禅定呢？就算它本可以禅定，这样心死的它，能做到禅定吗？”

“所以，这就需要他人的帮助。”尊者道，“禅定可以是自己无视外界物扰，自己心定，也可以是外界本就安宁平和，自然而然地，便也心定，我会将这棵树苗移植到新的土壤，让那些土壤吸收掉坏根，留下新的种子，假以时日，或许能成长成另一棵健康的树。”

少女震撼异常，觉得尊者真是摩诃般若，智慧无量，而这样大智慧的尊者自然知道少女心中所想，他问道：“你想知道菩提是什么模样？”

少女点了点头：“您知道吗？”

“我知道。”尊者轻声说道，“你想听吗？”

少女下意识地就要回答，可是最后关头，她突然又觉得无趣。

就跟看喜欢的故事一样，要是被剧透了结局，一定很无聊。

还是要自己看才对。

但是——方丈说寻找菩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多半是找不到，可能还会死在路上，虽然少女笑哈哈地说着不在意，可是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她也有觉悟，她已然九宫，已是行者。

泥洹船坞不可能让行者们一无所知的上路，是在知晓了一切的前提下，行者们才觉悟而行，一往无前。

因而少女又有些担忧，她害怕自己到死也看不到故事的结局……她好好奇。

于是，那时，她说：“我还是想要自己去看看，但是……您能不能……给一点提示，让我在路上慢慢猜？”

尊者想了想，身后轮转的月影忽而来到了少女面前，他说：“抓好月亮。”

少女茫然，但是下意识地听从指挥，抱紧了月亮。

██——！！！

下一刻，仿佛听到了世界的运行，天理的转动，完全理解无法的信息从眼前呼啸而过，一眨眼间，明月高升，抱住月亮的少女来到了苍天之上。

新月世界的夜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此生从未见过的灿烂金色，双树净土屹立于虚海之上，尊者带着少女一同仰望，只见每时每刻，无限的果实诞生，长成，坠落。

下一刻，又是月的转动，世界的运行，他们又回到了新月世界，在世界的尽头，被钢铁、梵文、炼金阵图包裹的黑洞之外，无数行者一往无前，驶向地狱之门，没入黑洞，战舰引擎的轰鸣与心的觉悟在少女的心中掀起了浪潮，久久不息。

最终，月影微晃，将少女抛了下来，他们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月亮之上，少女凝望着眼前的月影。

这月影如镜，倒映出了少女觉悟的面容。

于是，此时，此刻，一万年后，南乡子由此【觉悟】——

如此，便是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