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菩萨果位是解脱，涅槃心境是解脱，天人境界是解脱。

解脱，解脱，解缚得脱，世人生在红尘之中，生而五阴炽盛，八苦缠身，死后注定堕入地狱，由生，到死，也不得解脱。

越是求不得，越是渴求，因为这初始的愿望，故而才会有佛法，天人道，乃至于种种擢升之法。

只为了解脱。

小乘佛法中有初果、二果、三果、四果等果位，而其中四果断见思惑，出三界，得成阿罗汉果，四果身触涅槃，方得解脱。

大乘佛法中的终极解脱之位即是佛陀果位，沙弥勤修六度万行，以中道实相义而正行，破尘沙惑，破无明惑，放得解脱。

解脱，即是涅槃，又云灭度，圆寂，泥洹，寂灭等等，而这里的寂灭，看上去是死亡，其实是灭生死之大患，寂静安稳，而灭度亦是如此，意味灭除生死因果，度脱生死瀑流——并非是死亡，而是超脱生死，不生不灭。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天人之境。

因此，从佛学的根本上来说，死亡并非是解脱。

然而——“死亡，即是所有的解脱”，这话却出自一位菩萨之口。

虽然这位菩萨距离真正的菩提萨埵、甚至是阿罗汉都差了不止一个十万八千里，可无论如何，它对佛法的钻研一定超过了伏慕云和小白，它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世上多得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菩萨轻叹，“但凡是有觉悟之人，就没有怕死的，就算有朽的生命消亡了，沦入死的地狱里，只要他们的心仍然拥有觉悟，他们迟早可以从地狱深处爬出来，若有觉悟，则世间没有地狱——可是，如若，这觉悟的心也消亡呢？”

它凝望着所有的世人：“这是连地狱都无法容纳的死亡，这虚无的地狱里所承载的唯有仍有觉悟的心，如若连觉悟都没有了，不在这世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一丝禅心也不曾留下……那么这样的死亡，是否，也可以算是一种寂灭呢？”

“寂灭，即是解脱。”

“众生回到母胎之前，回到生命与心灵从未出现过的时刻，往前，这世上没有它的痕迹，往后，它的痕迹也消亡，仿佛从未诞生，没来过，没去过，空空荡荡，自然，也就不会有痛苦。”

“在一万年后，他们，那些摩诃萨的禅心，便是这样告诉我。”

“——如若未来的那些行者们到来了，一定要将他们杀死，从肉体到灵魂到心灵都抹除地干干净净，以此，方能让他们解脱，或许便能摆脱那注定觉林的命运，终止那过于残酷的生命循环。”

那低眉慈悲的菩萨诚恳道：“我和他们想法不同，我认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虚无，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恐惧，因为我的心里……也觉得他们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我害怕再这样等待下去，求而不得下去，我会被他们煽动，忘记了守护世人的觉悟，错把杀戮认作守护，错把虚无视作爱，酿下世人与我皆不能承受的苦果，因此我以降魔印将他们镇压至今，封在我的心中净土，同时不断念诵虚空藏菩萨经，以此……叫我不忘记我是谁，不忘记他们是谁。”

听到这里，伏慕云的心中终有恍然。

“你觉得有问题的可能是你……”他轻声说道。

“是啊，他们是我铭记在心中的禅心，他们出了问题……那一定，也等同于我出了问题，或许是他们的心在漫长的绝望中扭曲，或许是我心灵最深处的绝望反过来浸染了这一颗颗禅心，无论原因为何，我一定已经出了问题，我的禅心开始动摇，我的觉悟变换了模样，我的玄身都不再与我相合。”菩萨说道，“所以我要念虚空藏菩萨经——这篇经文同样是由真正的菩提萨埵书写，它最大的作用，就是让我时刻铭记自己是谁，也不把我心中真正的他们……不被我扭曲的他们，给遗忘。”

“对我来说……”它轻声说道，“这是比其余所有的事情，都更为重要的事情。”

——这位菩萨其实已然陷入了道的扭曲。

同为道的偏差扭曲，五行的扭曲和七星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位菩萨所造就的苦果一定比昔日方丈所为还要恐怖千千万万倍……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它将众生收入画中，虽然入画不得解脱，却到底并未夺走众生的性命，甚至面对来到它面前的旅人们，还与他们好好交谈。

它看上去真的是相当的正常，所行所为完全能用常人能理解的逻辑解释。

这或许都是那篇经的功劳。

准确来说，是经中的咒文。

【南无虚空藏菩萨摩诃萨。】

时至今日，每时每刻，菩萨仍然虔诚念诵。

它全心全意地念诵，又分出无限之外的一缕心意与旅人们交流。

画中的须弥依旧栩栩如生，菩萨调控着整个世界的天理，让那些画中的禅心得以解脱苦痛，生活在幸福净土。

伏慕云心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虚空藏菩萨、觉林菩萨等菩提萨埵，那众生念诵祂的经文，祂一定能够听见，或许此时此刻，也在满怀慈悲地俯瞰着这苦痛人间。

就如同那位太阳所说，这些存在的插手会让所有的一切都失去意义，故而祂们只是看，可又如同太阳数万年如一日普照众生、带来光明一般，这些流传至此的经或许就是祂们传给世人的自救之法，有如太阳的一缕辉光。

世人皆在冰冷的地狱黑夜里瑟瑟发抖，可只要撑过了那苦痛的夜晚，第二天的天光上终究会有玩暖的阳光洒落，言念菩萨经文，那一颗颗脆弱的、凡物的心，终究能在此之中获得一分勇气，将其当作食粮，成长出自己的觉悟。

菩萨度世人，并非是直接将世人拉到那苦痛汪洋的尽头，带入那无边极乐的净土，而是抛下一艘船，自己撑船，自己漂流，终有一日，能以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带来解脱。

“你这样……”小白打量着菩萨，觉得它这样靠着一篇经文在地狱里支撑至今实在是看着岌岌可危，更何况还要镇压其他菩萨禅心，便不由问道，“还能支撑多久？”

“对于我来说不久，但对于你们而言，很久。”它说，“标准时间轴上的千万年起步，在那之后，才会产生玄明失衡的苦果，再更久之后，才会被这虚海吞噬。”

“……”小白滞然，“……不愧是五行。”

“你只能坐在这里不动弹吗？”伏慕云又问道。

“我是坠入地狱的尘埃，脱离不了虚海，但是在虚海之内的一定范围中……大约是双树净土这一幅‘画’的范围内，我可以在虚海里自由行动。”它说。

伏慕云和小白对视一眼，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但依旧位于他们脚下的叶子也微微晃动。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你见过虚海里的菩提吗？”

那菩萨垂眸：“见过，我一直，一直，在这过去的漫长岁月里，都在看那菩提。”

“那么——”他们问道，“它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