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垂下脑袋,难得难过:“他们只有两个如你这样的存在守护,其中一个死掉了,另一个光是庇护他们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可是他们来到这里,却要遇见你这样的存在,成为他们的敌人。”
菩萨于是看着她,慈悲而落泪。
“明明是先天的神圣……却也执迷。你明知道这世上的爱与恨乃至一切事相都不需要理由,从没有什么公与不公。”菩萨明相轻声说道,“我曾听闻过白泽这种存在,白泽察虚空而晓万物,虚空与尘世的一切祂都知晓,故而这种神圣生而便是天人,生而便知【我】之无谓,生而便是解脱烦恼身触涅槃池水的菩提萨埵……生而,就拥有我求而不得的境界。”
它悲伤地笑了:“我都没有觉得不公。”
“你听过我?”小白一愣。
“听过,在那些真正的菩提萨埵所在的世界,在那些比我们这个世界更高、更广阔的境地……”它说道,“那些菩提萨埵可不是我这等伪物。”
“你的心狂乱了。”伏慕云漠然道,“你不相信自己能够抵达真正菩萨的境界,你的道出现了偏差,你和它……不是一条心。”
耳边的禅声仍然不绝。
菩萨萨埵,心无挂碍,究竟涅槃,那玄身一直在渴求着此等境界。
而这位明相所念的却是要加强记忆,维持己心,得到他心通的这个虚空藏菩萨经……说起来这个他心通是摩耶那个?不重要了。
玄与明所思不同,所想不同……这位菩萨已然陷入了道的扭曲,它的心狂乱,身处旅人们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尊扭曲的怪物。
比昔日的方丈,还要强横,怪异无数倍的存在。
“我知道。”它说,“我是五行,完全明了我心,我怎会不知道呢?”
“觉林菩萨说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可是我的灵山如来已然逝去,世尊法灭,灵山崩塌,我的心找不到容身之处,纵然画世间五蕴,却终究是白纸作画,画不出一丝真谛,徒有虚妄,在这无间的地狱里,我的心已然陷入虚无。”它指了指外面的一切,说道,“保留着这残骸,画出了这陨落相,乃至阻止你们前行的,大半是它。”
菩萨指的是它的玄身。
旅人们望不见它的身影,因为他们早已身处它的天理之内。
“它是我最偏执的心,那时我只想着竭尽所能保留所能保留的一切,收集死者们四散的心,铭记僧侣们留下的我执,既然毁灭已然是不可挽回之事,那么起码,要让众生在死的来世里也能过得安宁,不入苦海。”
“你与它不同吗?”伏慕云问道。
“它就是我,我与我同而不同。”明相轻声道,“它不会变,比石头还要顽固,认定了一件事情就绝不悔改,它看到所谓行者的结局,明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改变这样的结局,却仍是要试着改变……打自它听闻世尊预言的那一刻起,它就决定好了要拼尽全力守护比它更为弱小的世人,不论那世人来自什么世界,什么宇宙,什么天理,是过去还是未来……在它的眼中,在昔日渴求菩提萨埵解脱众生烦恼的【我】眼中,都是一样。”
“就算要将人关在笼子里,关进摇篮里,关进画中……就连这样的虚无,也要比那注定的结局好了太多太多。”
“而我——”明相菩萨轻笑,笑得有些悲哀,“我比它,稍微更知晓变通,比起所谓的守护,比起什么注定的未来……在禅定地狱一万年后,我发现了比这些事物更加重要的事情,正是从那时起,我的玄与明产生了分歧,再也菩萨无望。”
小白看了看它依旧按在地上的指尖。
这个“地上”并不准确,准确来说……是按在“画”上。
菩萨禅定于涅槃池中,这池早已崩毁,池水干涸,可是菩萨的心在池上作画,悠悠摇曳的水波,便是菩萨为其染上的色彩。
“这是降魔印……你在降伏的魔物,到底是什么?”她皱眉问道。
“菩萨。”菩萨轻声说,“如我一般的,菩萨。”
虽然已然猜到答案,可真正听闻时,旅人们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这幅画中残留着数之不尽的菩萨罗汉的禅心。
他们见过了那海量的罗汉,却只见过了画师这一位菩萨。
“我与它们不同。”它说道,“我不是禅心残念,我是完整的五行,昔日世尊预言后,所有僧众都已然离去,唯有我在此枯坐三月,整理世尊预言,聆听众生心声,亦是等待……毁灭的到来。”
“而除我之外,其余所有的摩诃萨阿罗汉,都是昔日他们离开此地时留下的一缕觉悟,些许禅心,凝聚着他们来时、去时的所思所想,在最初的一万年,我禅定于地狱之时,还时常与他们交流说法,可是后来,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变了,亦或许是,我变了。”
菩萨凝望着旅人们,轻声问道:“你们认为,死亡代表着什么?”
伏慕云和小白没想到菩萨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伏慕云说道:“死亡是空寂的无,比虚无还要更加深邃的深渊。”
而小白说道:“肉体的死亡,灵魂的死亡,心灵的死亡……在这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吧。”
而菩萨却说:“死亡,是解脱。”
旅人们怔然。
“人间即炼狱,而从人间坠落的你们,身处的,却是更加绝望深邃的无间地狱。”菩萨说,“每个人皆是树上的果实,生来就注定了命运,或是零落成泥,成为蛆虫滋生的腐烂泥泞,或是饱满丰硕,最为甜美、最为有用,在成熟之时就注定被采摘,成为人口中的一缕甘甜。七叶尊者是如此,新月尊者是如此,往后未来的那位阿修罗王,亦是如此。”
“你们坠落地狱别无他法因此只能寄希望于世尊落入地狱的菩提肉身,可究竟是什么让你们陷入了这‘别无他法’的处境?——你们的梵行注定虚无,因为这一切亦是天理注定。是天理让你们只能去找菩提,只能造一艘船,是天理让你们梵行,让你们觉悟,让你们一往无前充满勇气,唯有这样,才能成为最好的果实。”
菩萨如此怜悯:“你们明白吗?”
旅人们彻底愣住了——他们一般不会去思考天理啊命运啊注定啊之类的问题,因为这些东西想到头来实在是虚无,还不如做好眼前事。
可是……如若这场为了自救的梵行都是天理的一部分……那真的是……稍微,有些令人气馁。
【这就是所谓行者的结局,而所谓‘觉林’——】那宏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觉林,是觉悟从高高在上回到本位人间,可对于这些‘种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从无用的种子,变成有用的种子?】
【那些腐烂的果实,无法觉悟的种子,正是堕入地狱,被七叶激励,被新月存续,方能焕发新生,拥有觉悟,成为可被采摘的果实。】
【师兄,这所有的一切,你们所付出的所有的挣扎,都已在四万年前被世尊预言,这些挣扎皆是如今天理框定的命运,只是为祂培养更好的种子,生长出更甘甜丰润的果实,你们还不明白吗?】
“……”小白茫然地眨了眨眼,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为好,难道就不挣扎了吗?”
而那宏大玄身的嗓音亦是如此慈悲。
【挣扎无用,未来天定,如若没有选择,便只能苟且求存。】
而眼前明相亦是慈悲而叹:“或者,按照那些摩诃萨的说法——死亡。”
它凝望着他们,凝望着仍然困顿在它天理之内的所有的行者:“死亡,即是所有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