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偶尔的偶尔,伏慕云会忘记自己是一条鱼。
准确来说——是忘记一条鱼该长成什么模样。
这跟他打自一睁眼就是类人模样有很大关系,小白说这样的他是鱼,因此他总觉得可能自己就是一条长成那样的鱼。
虽然后来知道了鱼不长这样,但他终究还是更加熟悉自己那副类人的身躯,平心而论,比起一条鱼,终究是人的模样更方便一些。
而且——战斗的时候,也更加得心应手。
就比如现在。
如宇宙般宏大的叶子放下束缚,这时伏慕云和小白感到自己身处一个奇妙的境地。
——虽然仍被叶柄缠绕,可他们没有任何被拖拽,被拉扯的感觉,后方的南乡子仍在加速,这位行者实在是风驰电掣,在他们的眼中,自己的世界……却仿佛是静止之中。
小白一瞬间就理解了一切,她轻声说道:“坐地日行八万里。”
如今的他们,在这个心灵虚空,能脱离物质与境界的枷锁,发挥出部分本该拥有的力量,在这个视野之下,他们已然能够更好地理解南乡子的道,南乡子的力,他们真正同道。
方向相同,愿景相同,而南乡子又是那无比庞大的星辰,他们站在这颗星辰之上,虽然其不断自传公转,自己却感受不到。
而在宏大禅音之中,后方,两侧,四面八方,仿佛数目无穷尽的阿罗汉众浮现而出,他们齐声道:
“师兄,莫要往前,前路诸苦无涯。”
“师兄。”
已然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鱼化作人形,那乌发青玄的身影双手合十,平静说道:“你我皆有觉悟。”
既是有觉悟者,就不要想着谁能说服谁,他们皆是偏执,每个人,都有必须如此的理由。
于是那阿罗汉众也轻叹:“哪怕如此。”
哪怕如此——却也想要做点什么。
这些心魔怀揣的执念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它比这世上几乎所有的执念都更为纯粹好懂。
昔日听闻世尊预言,满怀绝望,从这条天宫之道中回到人世三界的罗汉菩萨们,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该如何自保?是该怎样摆脱劫难?
不——虽然有些俗套,虽然看上去良善而又愚昧得不可思议,但是,那些强大的有觉悟者们只是这样想:
“世人爱我,我当爱世人。”
这些被供奉于高坛、供奉于天宫的存在们,每一个,身上都流淌着无穷尽的信仰。
强大的有觉悟者们不需要世人,它们永恒,甚至接近最基础的【无量】,有觉悟者度菩萨行,修涅槃德,每一步向上,都是解脱尘世庸扰,摆脱人间诸苦,除却心中那份偏执到极点的觉悟之外,它们几乎没有欲望——没有剥削,没有欺凌,这些事情并不能让它们感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感官触动,正相反,它们的伟力为人间提供着永生永世都花不完的资源,它们日日开坛讲法,为众生提供诸苦之上的解脱之法。
恒定四时,运行天象,框定天理,塑造足以令凡人好好生存的环境……每一位有觉悟者皆是从人间走出,它们情愿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求回报。
众生的信仰,对它们而言毫无意义,甚至可以说是累赘,可偏偏有觉悟者们又是一群麻烦至极的家伙——虽然众生爱它们是理所当然,可是既然被信仰,被祝福,它们就必然会想着回报,否则,便不能心意通达。
不——这甚至不是回报的事情,情感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被量化的必要,只是因为世人爱它,它便爱世人。
何等的理所应当?
那么,面对那就连天人世尊也无法避过,注定到来的大劫,它们又该怎样行动?
在过去,伏慕云和小白或许是想不到这一环,可在经历了许多幅画,经历了参商文明的电话之后,他们已然能够猜测一二。
——如果世界毁灭,那就创造一个世界,如果天理不存,那就重塑一个天理。
正如昔日的圣权将最后的文明置于摇篮中一样,这些残留的执念亦是画出了一幅画,要将世人置于无苦无忧的画中。
哪怕在那场毁灭的大劫之中,这坠入地狱的残骸仍是留存着昔日有觉悟者们这样的执念,徘徊不绝,万世不竭。
它们知晓所谓行者们的前路是何等的绝望而无意义,而这些行者们固然强大,对于它们而言……仍是世人。
你我皆世人,除了世尊,没有谁比谁更高,既然是世人,便要爱,便要祝福,为他们解脱那注定痛苦的结局,哪怕是地狱里虚无的安乐,也比那无意义的结局更为美好。
——它们是这样想。
它们的道,它们的心,如此堂皇,不加掩饰。
而在过去,因为世尊预言中根本就没有出现旅人们,所以它们不了解,不认知,只在乎其余行者们,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可当如今,旅人们主动理解它们的道之后,它们也反过来理解了旅人们的心,能够认识到两人的存在,故而——它们,同样阻挡前路。
人与人互相理解,因而也知晓,对方绝无可能让步。
“道”不行,那就只能以“力”碰撞。
那阿罗汉众是何等庞大而觉悟?它们遮天蔽日,宛若一颗颗贴近眼前的星辰,伏慕云和小白也显得极为庞大,却终究只有两个人。
他们两人没有对应着星辰的羽翼,就算有极为强大的觉悟也只能发挥出十分觉悟的十分力,对这种境界终究是一知半解,就算拿出了刀兵,脑子里除了砍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更没有徊响这种不讲道理的能力。
但是没有关系——
他们的觉悟一定比石头还要顽固。
心灵虚空的风在流动,混沌于虚海中的心灵汪洋在行者的前行中潮涌澎湃,南乡子的阴之刃如同圆环般轮转,不断劈开前路,让她得以在这深邃而不虚无的海洋中不断深潜,她越是秉持着自己的道而行,觉悟便越是强大,身躯便越是庞大,那金光璀璨的玄身之巍峨依然与昔日庙宇中的一座座金佛无异。
所谓明月,一面向阳,一面无光。
在月影之后,如山似海般厚重的刀光亦如海潮连绵不绝,而另一道毫不拖泥带水、一举一动仿佛都经过精准计算的莹白刀光,不知为何,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庞大而沉重。
阿罗汉众在干什么……?
不知道。
我又在干什么?
不知道。
在战斗开始的第一瞬间,伏慕云就陷入了如此这般的状态,而小白一开始还尝试着思考一二,在三秒后也彻底放弃了思考。
这鬼地方到底有多少阿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