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浆到底是没有真的甩出去。
因为本能地——在察觉到极端不适的同一瞬间,伏慕云和小白就自行闭合了肉体上所有与外界交互的机能,完全启用自体内循环,将这用于行走人世的肉体凡胎向某种孤立的、自我即永恒的存在形态转换而去。
当然,因为境界的不足,觉悟的不足,这种转换并不完全,只是从上次昏迷四百天中总结出的、一种用于暂时自保的手段,好让他们不过度损失体内能量,能在外界字面意义上翻天覆地的变动中维持自我的一份恒常清明。
而后再在此基础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一丝心意,感知外界那有关于滚筒洗衣机的一切。
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或许是看见了什么。
但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信息从心灵的感知中划过,懵然的大脑无法理解自己到底感知到了个什么,只有滚筒洗衣机之类莫名其妙的词汇从心灵中流淌而出,如果要切实说明外界发生了一切,大概只有光,暴虐的光,狂乱的光,超空间的光,乃至于那仍在变得愈发宏大的心经禅唱。
在这一过程中,某时,某刻,他们忽而感到自己被提起,这一直被置于掌中的小小世界早已破碎,只余下这一片叶子,而此刻,叶子被提起,眼前划过的光忽而变了颜色,那是淡淡的荧蓝,如月的波光,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将这片叶子挂在淡蓝的尽头,令滚筒洗衣机变成了风间摇曳的铃铛。
这浅淡的荧蓝泛着些许白光,能令人联想到皎洁的月色,所谓月白正是如此,这是南乡子的长发。
她已然无法再空出一只手保护他们,信任着旅人们自身的坚硬和叶之舟的坚韧,她把他们系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因为视角的变化,旅人们的视野也发生了变化,这一次他们仍是无法看清具体的情况,却因为被悬在了发丝之后,故而,他们能看到些许后方的情景。
比起不断变化的两侧,不断冲锋的前路,反倒是被抛在脑后的遥远过去更加容易辨识,甚至于——通过那些尚未流散的光影,他们能看到被南乡子的急速甩开的过去。
她的速度超越了光,所以她便在所有光影之前!
他们真切地看到南乡子的玄身把他们系于发丝的情景,看到了那六只手臂舒展开来,合乎六合,北斗七星在行者身后光芒闪烁,隐隐约约地——这七星围绕着某个看不见的点位而旋转,这个点就是九宫中的五,自我之居所,名为北辰的星宫,所谓尊者的境界,五行中的“五”,便是以此为中心展开。
——他们因缘际会遇上的这位来自遥远过去的行者,究竟有多么强大?
时至此刻,他们才终于思考起这么一个问题。
通俗而言,他们基本不会在意一个人的强弱与否,强大的觉悟能令他们感到美,羸弱的觉悟则不会引起他们的心灵波动,仅此而已了。他人怎样,和自己的干系终究不大。
然而身处此情此景,身处被保护的位置,他们仰望着那过于遥远而宏大的星辰,终于再度深刻意识到了这星辰之美。
一元复始是更加专注于“力”的道路,和复返先天相反,然而,一切力量的源头都是那由心而生的觉悟,一元复始的专注,是指他们“力的轮廓”比复返先天更加优秀,也就是同样的十分觉悟拥有十分力,而这条道路上的行者能将这十分发挥出二十分,五十分,甚至是一百分,他们能比复返先天更好得发挥出自己的力量。
南乡子的月刃便是她这方面能力的体现。
因此,一元复始的强大,绝对不代表觉悟的不足——正如这个世界最底层的天理一样,一个人拥有多少程度的觉悟,就会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南乡子的伟力之中,已然能够窥见五行的影子!
而所谓天人的三才境只在五行之前,七星离天人不过两步,这每一步固然是天与地的鸿沟,可是这位行者已然在天梯上行走许久,能看到那遥远天穹的尽头,或许终有一日,能够登天而上。
他们逆着光而观。
眼眸无法睁开,因此,这一次的“观”不是以眼观,而是以心观,而就连心也无法完全观照那些被抛在脑后的光,这两个在风中摇曳的铃铛们却下意识地睁大着心的眼睛——他们看不到具体的情形,心中也只有模糊的光影。
但是,隐隐约约地,却感觉自己能看到,能抓住,能够把握住一些与光速、与物理法则这种麻烦的东西无关的事物。
因缘际会,缘起缘灭,每一道流光都有其蔓延的轨迹,每一缕心意亦是有其来源。
这一路上的心魔是过去参加法会的众僧残留的强烈偏执,而与之对抗的南乡子之心亦是其天人大道的强烈显化。
他们理解南乡子,因此反过来……他们也开始理解那些心魔,那些执迷之心中残留的事物。
在绵延不断的凄怆禅唱中,就连这曾经只针对南乡子的恳切箴言也在他们耳边响起了:
“师兄,莫要往前,前路诸苦无涯。”
恍然之间,仿佛自己已经不是挂在发丝上摇摇曳曳七晕八素的风铃,而是那正在远航的行者本人。
只见那行者,一步四万由旬,眼见众僧云集,无数阿罗汉在前,其六臂撑开月明,不光是右侧,就连空出的左侧也浮现出了一瓣弯月,两轮弯月高悬七星之上,月白长发的行者在其中,仿佛身后高悬一轮圆满明月。
所谓月色,阴,晴,圆,缺。
新月尊者正是一轮圆满明月,昔日整日仰望着天上新月的少女,心中的月亮又怎可能残缺?
之前为了庇护众生,月色有缺,如今,已然圆满。
那三头六臂的浩瀚玄身,一面深沉,一面愉快,一面平静,阴之月划过苍穹,脆弱的物理法则被轻易割裂,仿佛月色隐于云间,完全由【玄】组成的行者遁入冥冥虚空之中,借助心灵世界的无限与浩渺,跨越现实的避障,令自己穿行于无数阿罗汉的觉悟之中,前路无阻。
在禅的文明中,所谓的“空”就是“虚空”,与“有”相对,指的是一种无自性的超越了一切物质事相的境界,在“空”的思想中,一切存在之物,皆无自体、无实体、甚至无【我】,进入这种空境的“法”名曰【空观】,而“虚空”也正是心灵世界的代名词。
对于伏慕云和小白而言冥冥难寻的心灵世界,被南乡子直接“空观”遁入!
在这个奇妙的境地中,旅人们发现南乡子的玄身与明相都较于之前庞大了无数倍,而被其抛开的一个个阿罗汉也变得有如南乡子玄身一般庞大,他们的心灵、道路、理想清晰明了得肉眼可见,而最大的变化则在眼前——那只比常人大上一些的极乐叶变得浩瀚、浩瀚、又浩瀚——那是穷尽了辞藻,只能以浩瀚来形容的庞大。
船?星辰?星团?星系……?
不,都不是,都不足以,旅人们无法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一直承载着自己前行,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叶子在脱离了肉体束缚的心灵世界里究竟呈现出怎样庞然宏大的样貌,但是他们可以确定,在这惊鸿一睹之间……他们看到了宇宙。
这一枚叶子好似宇宙的一部分,就像是被截取下来的无限浩瀚之物的一部分……在某种奇妙的境地中,它仍与其原本根源相连,令旅人们仍能从这小小的碎片之中窥见出其真正的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