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
仍是,不够。
祂伸出手来,想要继续飞翔,想要继续攀登,可是天穹之上……已然空无一物。
祂的知性只到这里,至高的天穹之上,再也没有了更高。
太阳,仍在宇宙之外闪耀。
那双金红的眼瞳,仍没有半分区别。
人的知性,究竟要登过多少重天,经历几度的擢升,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接近那遥远的太阳?
太远了。
真的,太远了。
祂第一次感到绝望,祂知晓自身已然空无一物,祂的知性,再无以为继。
此身此心,除却极度的偏执之外,一无所有。
这偏执,正是想要接近太阳的执念,此刻来到布满净火的天国,执念也在火中消融,了却无一物。
天国乃大釜,祂在熔炉中消亡,失去了最后的形体,执念与绝望一同散去,最后留下的又会是什么呢?
火中,余下了不灭的真金。
被无穷执念包裹着的,到最后,也未曾抛却的事物。
【神】【明】弯下腰,捡起来那熠熠生辉的金子,那双太阳般的眼眸凝望着手中真金,祂的眼眸耀眼,那金子亦是如此。
就连执念也已然消亡的,曾经是某个人的知性,现在化作了金子的事物,终于在这一刻,接近了太阳的光芒。
太阳凝望着真金,这真金的名字是【爱】。
尘世的爱有很多种,亲族之爱,男女情爱,但是这爱远远超出其上,这是落在天国的爱,这是净火也无法烧却的爱,这并非是人之爱,而是神之爱。
这个爱的名字,是【祝福】。
发自内心地祝福着某人的幸福,远远超脱于世俗的爱恨之上,纯粹而无暇,其名祝福的爱。
就算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也不要紧,就算没有所谓的人性也无所谓——那个人从毁灭中苏醒之时,本就没有这些东西。
在一切事物之前,他所感受到的第一个事物,是祝福。
他所送出的第一份感情,亦是祝福。
一切的毁灭之中,不灭的我们相遇,相依为命,没有比这更加真切的祝福了。
先有了祝福,才有理想,想要飞翔是之后的事情,并不比祝福更加重要。
【神】【明】理解了,祂笑了。
那不是神的笑,而是人的笑。
僧衣朴素的僧侣将这一颗真金真心握在手中,朝着天穹之下,用力一掷!
真金从天国坠落,逐渐落入污浊的人间,在红尘中沾满了满身的泥泞,又变成了曾经的模样。
——伏慕云猛然惊醒。
他一手抓着船桨,一手抓着僧侣的手,后者一个用力,将他拉到了船上。
他瘫倒在船上,凝望着天上的太阳,如此遥远。
“那是……什么……”他的心疲惫至极,只能如此呢喃。
比梦更迷幻,比现实更真切,所谓人的知性所不能理解的事相,就是刚才的经历。
“你想要理解【我】。”僧侣平和的声音传来,“这是人的本能,是人向上的原动力,不是什么错误,只是……我,本就不是芸芸众生所能理解的存在,而你,恰好又有能够理解我的可能。”
“如果是最平凡的常人,他们见不到【我】,认知不了我的【美】,没有多少好奇心,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
“如果是能够认知【我】,想要接近我的人,他们会在产生这一念头的瞬间消亡,灵肉魂皆是泯灭,因为我的存在远远的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极限,也即是知性的极限。”
“只有你。”他说,“只有你,才会出现刚才的情况。”
僧侣低眉,对伏慕云深深鞠躬:“这是贫僧的过失,这种情况,本应由贫僧来避免。”
这一刻,伏慕云忽而感到此人那股强烈到恐怖的太阳之美感消失了,亦或者说是隐去了,他抬起脑袋,再度直视他的眼眸,只见那僧侣的眼眸依旧金红,却如他的面孔一般平凡。
太阳之美的知觉消失,他看着这僧侣,心中想起的,更多却是四万年前的滚滚东逝之海,在苦海的尽头,便是这样的一位神明。
众生的泪海化作了神明的眼泪,亦或是……神明的眼泪,即是众生的泪海?
“你是【神】【明】,亦是太阳……”他深深地叹息,而后呢喃,“真是遥远啊。”
僧侣颔首而无言。
伏慕云晃了晃头,站了起来,只见四面皆是金色的汪洋,正是他当初化作大鱼时坠落的汪洋。
他凝望着海面,心有所感,新月的天理就在汪洋之下,那月竟是水中月。
他先是从新月的天理中清醒过来,跃出了画,而后又被僧侣的船桨拉上海面,来到了这个世界。
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无限璀璨的金色大树屹立于世界之外,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他明了了,这里,是双树的天理。
其实他早该明白的,当初他和小白所见的逆生树是【真】,是最初的白纸,塔特所做的就是带他们去往了这张白纸上不同的画,不同的【天理】。
塔特说逆生树是一个由无数不同的思潮起源组成的东西,用双树净土的观念来理解,就是一个白纸上有无数不同的画。
这些画皆是强大无比,落在比起弱小的存在眼中,便是一种天理,一种实相。
这些天理不是白纸,可是对于这画中画的众生而言,它就是白纸,是一切的真实,命运的注定。
而太阳——超脱于所有相、所有画,乃至于白纸之外。
它可能是另一张白纸。
也有可能……逆生树,也不过是太阳之白纸上,一副看上去像是白纸的画。
思考这些东西毫无意义,白纸套白纸,画套画,真真假假,没有尽头。
伏慕云结跏跌坐,心入定境,他从新月的画中脱离,从“梦”中醒来,这里已是虚海之上,枷锁已然不存,他需得尽快长出羽翼,重新坠入海中,去帮助小白。
他对眼前的神明并非没有兴趣,倒不如说很有兴趣,不然也不会经历那么一遭知性之旅——但是现在不是屈服于区区好奇心的时候。
然而,僧侣说道:“没关系,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你什么时候跳进那片海里,都是一样的。”
伏慕云微怔:“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