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僧侣道,“我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天理。”
“那么——”伏慕云问道,“你是谁?”
“常言道,先念【觉林】再见【我】,可你【觉林】都未读完,却见到了我。”僧侣摇了摇头,“你不能见【我】。”
伏慕云突然想起来,觉林菩萨偈是阿特曼从某篇经论里头撕下来的,而且是在封皮底下!
那篇经论是什么?
他微微皱起眉头,看来这位僧侣不会告诉他答案。
他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纠结,虽然僧侣说了时光不会流逝,他的心还是感到急切,问几个问题就打算走人。
他打量着僧侣,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你是【神】【明】,亦是太阳……可是太阳仍在天上……”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忽而一变,他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忽而回过神来——
“那是……你的‘玄’。”他呢喃道,“【神】【明】二字,其实就是……玄,与明。”
“没错。”僧侣平静地说道,“你所看到的太阳是我的玄身,而你所见的我,是明相。”
祂说:“我们合起来,就是【神】【明】。”
“……为什么玄变成了神?”伏慕云问道。
“玄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个玄就是指的道。”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僧侣说道,“可是神明不同,神明就是道本身,亦或者说……神明的心灵、神明的觉悟、神明所行走的道路,变成了所谓的道,道对凡物而言是难解的东西,可对于我们而言,只不过我们心的延伸。”
“‘神’这个词的意思是造化之灵妙,所谓的道,道中衍生的‘徊响’,也不过是神明之造化,因此,玄就变成了神。”
“【神】【明】是最强大的天人,出离于一切因果事相……乃至于你能想象、不能想象的一切事物之外,也高于其上。”僧侣平静地说道,“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就看着这所有的一切。”
“我知道。”伏慕云说道,“我看到了。”
他看到神明的垂泪,看到太阳高升普照万千。
也因此,此刻,他难以抑制地生出疑惑。
“也就是说,只需要你动一动手指,就能解决这一切的苦痛?”他疑惑地问道。
这并非是质问,也不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强者就要施行拯救。
——他在一定程度上熟悉所谓的天人境界。摩耶口中神圣时的自己,还有刚才那一趟旅途的所见,都让他明白,所谓的天人根本就不会被常人的观念束缚。
他自己都是个不把杀人当回事,觉得人吃人跟人吃果子没有本质区别的非人之怪物,更何况神明?
神明没有任何理由拯救世界。
但是——
这位神明,是慈悲的神明。
天人的大道滔滔不绝,无限地向外涌动,扩散,众生皆闻其道,他看到这位神,便能理解神的慈悲,神的爱。
那昔日在苦海尽头、于泪海之中垂泪的神明,是爱着众生的神明。
祂既然爱,为何不去拯救?这似乎不符合祂的道。
而神明摇头:“不,连动手指都不需要,只要我想,最终的救赎就会发生。”
“那你为什么不?”伏慕云问。
“因为毫无意义。”祂说,“伏慕云,神对于凡人而言就是无意义的东西,我们是绝对孤立的存在,如若我们介入了凡人的世界观,我们就会成为毫无意义的天理——凡人的爱恨对我们而言都毫无意义,我们的爱恨对他们而言也一样。如若我动一动手指……那他们所有的挣扎、反抗,都会变得无意义,众生重回伊甸,乃不知有苦,亦不知有乐。”
——一切,皆是天理寻常。
没有道理的毁灭,没有道理的拯救。
这庄严宏大的救赎之后,究竟是怎样的虚无?
“你能想象吗?伏慕云。”【神】【明】道,“那是一个没有苦痛的天国,人不需要欣赏美的眼睛,因为一切都是完美的,人亦不需要好奇,因为这世上所有都是已知,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一切,他们生来皆是完人,神的天国里没有试炼,众生亦不会流泪。而这样的他们——”
祂问道:“会笑吗?”
伏慕云愕然,他想象了一下那个世界,绝对没有痛苦的世界。
他觉得众生可能是会笑的,可能……也会遇见……开心的事情……吗?
他想象了一下,那天国里的生命露出笑容。
他忽而毛骨悚然。
那笑容空洞、可怖,就像是披着皮囊的伪物着力模仿着人的神情。
笑容是人的东西,那种东西……怎能称之为人?
人是羸弱的生物,需要太阳的东升西落确定时间才能好好活着,知晓有光才能认知暗,生与死并存,苦与乐共生,他们为自己身边的万事万物赋予概念,这所有的一切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坐标系,相互支撑,构成了人间。
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占据了人间的一半。
缺少了一半,剩下一半就不可能存在。
祂说的没错,神可以让所有的一切都失去意义。
可是,这仍然无法完全说服伏慕云,因为——
“可是你在流泪。”伏慕云看着神的眼睛,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在流泪,现在也是。”
那金红琉璃的眼瞳中,正缓缓流出泪水。
泪水是难过的东西,或许太阳不会流泪,但眼前的僧侣会。
“因为众生在流泪。”祂说,“故而,我也在流泪。”
僧侣凝望着身边的汪洋,枯黄之海滚滚东逝,无穷尽的苦痛流淌于其中,而【神】【明】身处于汪洋之中。
不——
那所有的苦海汪洋汇聚在一起,皆是【神】【明】一滴泪。
而祂有很多很多滴眼泪。
伏慕云能看到这一片苦海,可是他的视野有穷,在他能见的范围之外,还有更多更大更加无穷无尽的苦海……滚滚东逝,永无绝期。
他怔然失神,再无言语。
是神明流下了泪,还是泪水化作了神明?
他不知晓。
怔然之时,感到眼眶微热,不知何时,他也流泪。
“现在。”静静地凝望着这海,僧侣轻声说道,“冥海的游鱼啊,想好这一次该怎样飞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