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外面的世界已然彻底崩塌,画上涂抹的一切色彩都已经被搅合成混沌的模样,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颜色。
就算方丈最后能够胜利,少女的家乡也再也回不来了,这是她很久很久之前画的一幅画,刚一画好就藏了起来,墨水都还没有干。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再度拾起画时,少女已然遗忘了那画的模样。
就算重画一幅,一定也是似是而非的伪物。
在混乱的一切中,唯有这一个小小的木屋还保持着完好。
摩耶坐在唯一的板凳上,面前是画架,她手中持着画笔,面对那有着大片空白的画,迟迟未曾下笔。
蓑衣斗笠的僧侣静静地坐在对面摩耶的板床上,那是旅人们曾经坐的位置——毕竟这地方只有一个板凳。
想要面对相谈,唯有如此。
她的眼眸指向着画,静静地说道:“一旦真正进入虚海之中,他们就再也没有办法长出羽翼,哪怕他们再有先天的神圣,那神圣也已然凋零,一定会死在那里。”
“唯有此刻。”她说,“他们方能长出那足以飞翔的羽。”
僧侣无言,斗笠下燃烧着红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摩耶灰白的眼眸。
“……那羽翼还不足以飞翔?”她摇了摇头,“是夸大了……但是,对于这种人而言,走出一步,就等于走出了全部,不是吗?就算我不再有能看到未来的眼睛,我也能猜得到他们成为天人的未来,这一路上或许有很多艰难险阻,或许要花上我们难以想象的、无限漫长的时光,可他们必然成就。”
“这不是你说的吗?”她忽而一笑,“有觉悟者绝不会败北,他们的觉悟不灭则心不灭,就算死了,也会从地狱里爬起来,继续攀登,终究登顶。”
“就像——你一样。”
她说道:“你是禅心,是‘玄’,对吧?这世上一切神圣都带有他人的心意,吃下的禅心自然也有,他们怀揣着你赠予的觉悟,他们自然能看见你的道,越是能理解你,就越是能看见——活佛将你的禅心给了他们,在吃下了那凝聚着【六合】之觉悟的禅心后,他们甚至能明确地看见你这个人,看见你当行的路——虽然,你只是飘渺无比的觉悟,没有明的玄,虚幻的影子。”
“他们毫无内敛地张扬着自己的存在,顺带着把你也张扬了出来,因此,我也能稍微感知到你的存在。”
“七叶。”少女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僧侣轻轻点了点头,以此,便算是久违的重逢。
他又看了看摩耶。
“输了怎么办?”摩耶摇头,“他们不会输的,绝对不会,他们是我见过最接近天人的存在,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就算暂时落到尘埃里,又怎会被方丈杀死?”
她轻叹:“虽然方丈是七星,可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努力,让这一场不对等的战斗拥有了可能。”
僧侣认真地看着她。
“如果?”
“如果有如果。”她平静地说,“那我就只能杀死自己,送他们去往远方,无法陪同了。”
僧侣微怔,好似第一次认识她。
他们已经许久未见,各自,都有了很多很多的不同。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帮我解决我自己的问题。”摩耶闭上眼眸,“这幅画是我的心之画,我心灵的一部分,我抹去了这幅画,就等于否决了自己的道,杀死了自己的心,杀死了自己,这种症结只能由他人除去,实在是……很惭愧。”
“我只是给他们吃了几个不好吃的馒头,吃了一块自己的肉,顺路载他们一程,怎能让他们为我去和难以应对的对手战斗,去受伤,去痛苦呢?”她垂下脑袋,“可我终究是懦弱了,凡庸了……我的懦弱体现在了我的画中,我的心中,我带他们来到这幅画里应该也是暗含了这部分的软弱,希望他们能帮助我,他们看出了我的问题,吃了几个不好吃的馒头,就兴冲冲地冲了出去……或许,我的嘴巴没能说出口,心却发出了求救信号。”
“尊者。”她轻声说道,“从先天的神圣沦为凡俗,果然,不是一件好事吧?如果我还是当年的我,就绝不会累及他人,就算死掉也是坦坦荡荡。”
尊者无言。
“但是,这就是我的良心所能承载的极限了。”她平静地说道,“他们终究在我的心中,在我的天理之下,有我在,他们会受伤,会疼痛,但绝不会死,等到他们败北,一切无可挽回之时,我就要与我的错误做最终的诀别,我可以直接抹去这幅画,他们得以平安,就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她说,“我的尸骸可以维持几乎永恒的时光,就算在虚海上也能继续漂流很久,他们可以依此继续前行……只是有点可惜,小白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伏慕云估计那时才会发现他的叶子朋友其实就是我,这会让他少了两个朋友,多少有点遗憾。”
尊者依旧无言。
她也不再说话了。
这种关于败北的思考本就没有多少意义,因为她从不觉得他们会输。
她继续凝望着那幅画。
画中,有一个果实人间,还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果实之外的世界……自然只有那无比广阔的宇宙。
……世界的外面是什么模样?一切天理之下的白纸是怎样的真实?真正的【宇宙】是什么模样?
凡物之心,究竟要登上几重的天地,方能接近宇宙的本源?
她吃吃地幻想着,指尖无意识地晃动,勾勒着虚无的轮廓,虽然难以落笔,却始终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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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知性,究竟要经历几度的擢升,方能臻至天人的境界?
在看到那双眼眸之时,除却对于【美】的欣赏之外,人心中名为“好奇心”的本能也被激发,这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伏慕云和小白还不是凡物,尚且神圣之时,就有的情感。
那时的他们只会欣赏美,只会好奇新鲜事物,这两者几乎构成了他们的全部。
如今,亦是如此。
——我该怎样接近太阳?!
看着那双金红琉璃,怀揣着无穷觉悟的眼瞳,伏慕云不禁想到。
他是那样好奇,就如同母胎中的孩童好奇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往何方。
他的心发出问题,他的心做出回应,他的心上下而求索。
他的知性,开始擢升。
——知性,是人介于理性与感性之间的认知能力,人们常说的,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世界,几乎就可以被理解成知性的差距。
凡人的知性,看到凡人的世界;有觉悟者的知性,看到有觉悟者的世界;天人的知性,自然是天人境界。
伏慕云堕入凡胎,他的知性从零开始,不再有先前足以看到白纸的视野,但是此刻,他发现,他觉悟——他可以做到!
他可以提升自己的知性,让自己的认知更加接近天穹!
第一层。
从零至一的第一层,他的知性从凡物的眼界向上攀升,他看到了第一层的世界。
那是由平白的信息组成的世界,吹拂身边的风上面表明着“风”这个大字,在“风”字的底下则是“流动的空气”,“空气”之中又写明了“氮”、“氧”之类的组成,而在这之内还有更小,他已然看不清。
眼前的眼眸,最表面的信息是“眼睛”,而在“眼睛”底下……则是繁复至极的文字,看上去如同乱码,伏慕云看一眼便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