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不是飞鸟。
白泽有自己的道,自己的法,只可惜这些继承于血脉中的知识已然被遗忘了大半,先祖的馈赠大概只剩下些许不痛不痒的常识。
不过,没有关系,无论是道还是法,都只不过是他人的知识,他人的书,就算小白能够记起,那些东西也只能作为参考,不会作为自己的道。
小白是白泽,可比起白泽,更重要的却是“小白”。
当初的伏慕云虽然脑子里比现在还空空荡荡,可他仍将那莹白的少女称作小白而不是白泽,或许,这也类同于活佛为那天生慧根的孩童取名为【我】,这是一种让“我”知【我】的祝福。
同理——
现如今,承载着飞鸟之力的小白仍不是飞鸟,而是【我】。
借用了他人的“武器”,却以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身体去战斗。
身边,有风起。
这风是流动的空气,亦是流动的万象。
莹白的眸子里出现了呈环状交织旋转的青羽,小白的视野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清晰,不同人的眼中世界都呈现出不同的模样,而此刻,她便稍微进入了飞鸟眼中的世界。
那是永恒不休的运动。
心脏的鼓动,血液的奔流,细胞的蠕动,基本粒子的流转,“玄”的汹涌,“明”的浪涛,那天地间涌现的光是运动,那滔滔不绝淹没心智的恶意亦是运动。
世间万象没有恒常,唯有易者不易,小白能感知到【所有】的运动,远超海量的信息几乎令她头晕目眩,这晕眩之间,亦有风雨飘摇的不定之感。
仿佛身处黑暗的浪潮之上,随时可能倾覆,永远也找不到停靠的海岸,找不到还乡的路,此心飘摇,无有安处。
小白的常识告诉她,在几乎所有的物质界里,运动都是绝对的,飞鸟的视野看到的是毋庸置疑的真理,然而,问题在于,这视野中……根本就没有静止。
人能看到相对的静止。
相对的静止是客观存在的,运动与静止对立统一,人躺在床上睡觉是相对于床、相对于自己的静止,踌躇不前是相对于前进的静止,心安之时,亦是相对于风雨飘摇的静止。
禅定是一种静,休憩是一种静,平静是一种静。
世界固然永恒运动,可是静亦是不可缺少。
而这双眼中没有静。
没有安处。
她永远看不清常人眼中的现在,永恒流动的时间也是运动的真理,她能看见过去的逝去,能看到未来的汹涌——是的,虽然很模糊很模糊,但是她能隐约看到未来。
也即是,运动的流向。
这绝不是强大伟力的祝福,而是人所不能承载的诅咒。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因为自己也是由运动组成,这样的不定之物也如流动的万象,下一刻就变了模样,她的细胞不断分裂,她的肉体不断更迭,她脑中的记忆都在不断复刻转移,就连燃烧的觉悟亦是刻刻不同,这样的知觉几乎令小白在一瞬间崩溃——这比她所能想象的战斗的痛苦还要难过亿万倍,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几乎找不到【我】,就连自己都要迷失在永恒的虚无之中。
或许,这才是羲想要代替她战斗的原因。
没人能在这样的世界长久挣扎,除了那始终飞翔的飞鸟。
然而——
“这只是武器。”
汪洋之上,少女握住了虚无的武器。
这所有的一切,认识、视野,都只不过是外来的武器,少女站在汪洋之上,她是手持武器的人。
而那汪洋又是何物?
那是不易的易,是流动的静止,是巍峨不动的山峦,远远地看着他,便身处汪洋之中,得以心安。
风在手中汇聚,交织成羽,化作了飞鸟的羽翼,亦是飞鸟的利刃。
青羽铸就成刀,小白在运动的世界里昂起头来,那天上的光是如此刺眼,她能看到光的涌现,以及自己的死亡。
那是运动的流向,在光出现、她出现的那一刻,她于未来的死亡就已然是注定。
眼前的视野固然远远超出了凡物所能及的阶段,可是光有视野无用,这羸弱身躯、凡人肉体,所能发挥出的力量依旧不足。
那光,只是玄身之伟力绽放的余波。
那伟力的名字为【诀别】,亦为【挽留】。
那是一位有觉悟者最深刻的偏执,他渴望着与那即将远行的少女诀别,要弥补自己过去的错误,要让她能够心无旁骛地上路,无论如何也不想将其再留在这世间,这偏执至极的心意于天地间回响,永世徘徊,这便是偏执之玄身独特的能力,【徊响】。
有什么样的渴望,就会拥有足以实现渴望的力量,堪比心想事成般的伟力——人人皆有。
天人行者皆是这等毫不讲理的怪物。
而这天人行者的心崩坏,道扭曲,玄身已然异化,徊响亦是如此。
前路是何等凶险?那遥远的菩提是多么难寻?两位尊者皆是失败,如今的双树净土比昔年还要更恐怖无数倍,天理更加强大,难道要把重担担在少女羸弱的肩上吗?
我错了,还是……没有错呢?
这是方丈狂乱之心未曾说出口的言语,却已然体现在他的行为、他的道之中。
一面,他渴望着挽回自己的错误,与少女诀别,一面,他又觉得干脆如此便好,前路是那样可怕,他怎能让孩子没有了归宿?
扭曲的心,交织成扭曲的言行,他想让旅人们杀死他,又想要阻止这些人带少女离开家乡,扭曲之心勾勒出力量的轮廓,那轮廓即是徊响,亦是扭曲的。
小白看那光晕之后的伟力,只见一尊金色大佛三头六臂,它三臂前伸,虚握,握住了光,握住了空间,握住了整幅画的画纸。
它抓起了那一块画纸,便抓住了世界的一部分,世界在它的意志下扭曲,勾勒出了弯月的轮廓——那是一把弓。
拈弓,搭箭。
三只手掌捻住三支箭,瞄准了小白渺小的身形。
如同月轮一般的弧弓为【挽留】,冰冷的箭矢为【诀别】。
弓之形象征着觉真心中的不定,他如同弯曲的弓,绷紧的弦,心智已在崩溃边缘,而弓又可以是环,是圈,拉起的弓,形似成一个圈禁的圆环,如若少女在环之内,便不受外界诸苦;弯弓又如满月,如同过去那幸福美满的美好人间。
【挽留】之徊响将小白遥遥束缚,伟力将其锁定,将其“圈禁”,无论她怎样移动,都只在觉真玄身的伟力笼罩之内,它的箭矢必然命中,待到射箭之时,便不光是箭矢射向小白,更是小白迎向箭矢,就如同迎接自己的故乡。
箭之形冰冷而坚硬,不带丝毫韧性,顽固如金铁,正是那火中铸就的金铁觉悟,它象征着觉真决心要送别少女的一面,那箭的模样又像是一根刺,箭尾的利刺更是刺穿了拉弓者的指尖,这是在告诫自己,自己的存在是少女心中的一根刺,觉真想要清明本心,只可惜……终究是心猿狂乱,天魔缠身。
【诀别】之徊响注定了小白死去的未来。
它瞄准的不是小白,而是小白的离去,也即是小白的死亡,它要一箭定死她注定的死亡,人为地书写命运,铭刻天理——这也是天理之本质的一种体现,即是弱者无法反抗的,被强者所掌控的一切。
一箭杀生,一箭镇魂,一箭穿心。
如若没有强大到足以碾碎觉真之觉悟的伟力,便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再怎样挥舞着刀剑,也无法阻挡直指命运的箭矢。
那金色大佛的指尖微微颤抖,因为箭矢的疼痛,因为心底的最后一丝清明,可这阻止不了什么。
——行走在天人道上的偏执者,一经差错,就要面临如此可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