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真方丈不知道前面俩人的那些事儿,他继续说道:“也因此,她记住了我们,我们便永远存在于她的心中。”
“但是……”他的语气沉重起来,“这是不行的。所谓的凡物,就是寿数百年,生老病死的存在,过于漫长的岁月对他们而言不是祝福,而是诅咒,只有有觉悟者能够承受永恒的祝福,这是他们伟力的一部分,却不是凡人该有的东西。”
“他们心中澎湃的觉悟,不是他们自己的觉悟,而是由摩耶激发出的、类似于心血来潮、一时冲动一样的觉悟,而这心血来潮却持续了漫长又漫长的时光……他们在摩耶的心中,被摩耶的觉悟所包裹,呼吸的每一缕空气,看到的每一道色彩,都是摩耶的觉悟。”
“他们是凡人,可他们的觉悟却远超他们该有的境地。”
“一个凡人一般的明相,和一个完全不受控、不来源于自己的……玄身。”
方丈深深地叹息,身后的玄身则巍峨不动,唯有一面低眉慈悲,露出不忍之色。
“当摩耶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羸弱的凡物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们陷入了狂乱,心猿躁动,天魔缠身,他们神化的一部分顽固地渴望着永恒,可他们凡人的一部分却为此痛苦至极,而她没法拯救他们,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切的祸源。”
“从那一刻起,其实她的家乡就已经不在了……不,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从她赋予他人永恒的那一刻开始。”
“所以,她将这副家乡之画深深藏起,埋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她独自离开,不再回首——只要她不回头,她的家乡就永远保持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她的家就还在。”
“就像把死人埋进土里,不挖开看尸体,人就好像没有死一样,是吗?”伏慕云近乎漠然地评判道。
这种不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就连方丈也没能反应过来,他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现在。”
——开口的是方丈的玄身。
那金色琉璃的佛像冰冷地开口:“她唤起觉悟,打算远行,她已经在这片坟地里停滞了太久,再不前行,她的觉悟也要再度腐朽,是时候挖开这座坟,与家乡诀别了。”
“她无法割舍的过去必须死去。”它说,“那是她的软弱,她的凡性,寺庙之外的僧侣们大多年迈,他们代表着这个平凡村庄里大多数人的结局,从寺庙中长大后,在寺庙之外成家立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这是凡人的幸福,从凡人中长大的摩耶也会对此有哪怕一分向往——可是不行!她要去往远方,绝不能奢求凡人的幸福!正是这些东西花了整整八十年杀死了她的先天,抹去了她的神圣!她想要再度起航,就必须舍弃凡性,重拾神圣!”
“你们杀死了他们,这很好,可是不够好。”它说,“我希望摩耶亲手来杀,她做得到的!”
“而她对于前路的不安与迷茫也必须死去!”它又说,那忿怒一面近乎是在咬牙切齿地低吼,“天人行者唯有无比坚定方能去往远方,她已知晓方向,怎能迟疑?堕落的果实想要再度回到天穹,必须要造一艘足以度过一切苦痛的大船,必须,有像她这样的人去前进,去努力!人人皆有其道,摩耶已经为自己选定了方向,这方是她的幸福,如若留在原地,她不会圆满,总会懊悔,到心死之时也不得解脱!”
“寺庙里的那些人,他们大多年轻,有着不定的未来,若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表现出了足够的觉悟,就有可能成为行者,摩耶的画正是固定了他们这时的形状,这就是摩耶的迷茫与挣扎,她看他们如同看自己,自己的未来亦是不定。”它高吼,“他们影影绰绰,东张西望,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却又不够坚定,如此软弱,就像随风飘荡的芦苇,这种东西怎能成为大树?!”
旅人们回首望去,只见山门殿外的影子在风中摇曳,他们不言、不语,不是不会言不会语,而是犹豫不决,心中的玄身无法坚定地杀死软弱的自己,也无法就地不前,因此他们一直跟着旅人们,什么行动也无,就像随风飘荡的芦苇。
“她错了!”
强大无比的庄严玄身一掌拍下,将山门殿半边打塌,将殿外的人影碾成肉泥。
它说:“她与他们根本不同,她的觉悟如熊熊烈火永恒燃烧,胸中千千万万禅心流转,而他们则连一百零八万禅心也无,何谈觉悟?怎能混为一谈?!她与凡物待得太久,忘记了自己本非凡物!”
“你怎么动手了?”而小白好奇道,“这些人你不打算让摩耶来杀吗?”
“碍眼。”它漠然道。
“而且——”
它站起身来,不再结跏跌坐。
那巍峨的巨佛屹立于天地间,俯瞰着尘世间渺小的一切。
其声如洪钟,如此【觉悟】:
“这些人,她杀与不杀都区别不大,因为他们都太过渺小,毫无意义。”
“唯有【我】!”
它庄严道:“唯有【我】必须死去,我的觉悟已然异化,我的心已然狂乱,当初默许了这一切的是我,我知晓玄与明的危害,却没有告诉她,我没能狠下心来,明知道她的家乡不可能永恒,明知道她终究要远行,却没能行动。”
“我有挽救这一切的可能,却什么都没做,直到一切已然无可挽回。”方丈轻声说道,“我很自责,非常自责,我开始质疑自己熟读那么多的经论都虚无无用,开始质疑自己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我觉得我是错的——而她记住了我。”
它与他一同说道:“她记住了这扭曲的我,我便是她觉悟里的症结,是她心中的刺。”
“有我,她就无法远行,有我,她便无法圆满!”
“所以!!!”
那三头六臂的僧侣,三头皆是忿怒,三头皆是垂泪。
他握紧了拳头,北斗七星高悬于身后天穹,舒展的六臂合乎遥远宇宙的天象,六拳轰来,轰出了狂风,轰出了雷霆,轰出了扑面而来的无数镜花,他与旅人们之间的数米空间被轰然洞穿,被强者的意志折叠,空气在悲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因有觉悟者的恶意而低鸣,旋即碾轧而来!
“杀死我!亦或是!我,杀死你!!!”
伏慕云还没来得及在脸上覆盖鳞甲,就被拳头砸在了脑袋上,只听空气中一声震耳欲聋的嗡鸣,伏慕云还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他已经没了脑袋。
小白就坐在他的旁边,她的心中猛地一木,落在脸上则是面无表情,她的眼珠子还没来得及从伏慕云那转过来,就已然先听见了风声,而后是破碎而扭曲的声响,那是面部血肉向内压碎,碾破面骨的声音,旋即是另一道风声——第一道是拳风,第二道是自己飞出去的风声。
小白像是布娃娃一样划空飞落,深深地嵌入远处的山峦之中,与先前伏慕云砸出来的坑洞一齐,流出了粘稠的血浆。
伏慕云听到了这声音,也可能没有。
他一声不啃,也啃不出声,站起身来,肚子里的馒头飞速消化,脖子上的血肉蠕动着生长,还未长全,鳞片便已然覆盖了本该有头颅的位置,编织成狰狞面甲,伏慕云迈进一步,朝着前方用全力挥拳——却挥了个空。
“白痴!”玄身咆哮,“你连眼睛都没了哪里看得到我?用心!用心看!看我的觉悟!你那凡人的肉身比起你的觉悟之心而言毫无意义!”
那玄身一拳砸落,伏慕云被嵌进地下,鳞甲尚且完整,其内的血肉却已然被震碎成了烂泥。
——之前的战斗,不是战斗,现在才勉强算是。
之所以“勉强”,是因为在天人道路上已经坚实行进了漫长岁月的方丈,击败他,杀死他,也像是屠宰一样简单。
在战斗开始的第一瞬他的生命便已然消亡,若不是因为他的存在不依存于肉体的生命,他已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