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是行走在画上的行者。
这画的模样已然注定,因为画纸都是同样的画纸,谁也没法走出这四四方方的画纸之外,因此来路是山,前路是海,对于这淹没于海中的果实而言,这样的路途便是必然。
而众生之心又在画纸上涂抹颜色,白纸成了画,众生走在自己的心画之中,眼中所见,自然是不同的画。
摩耶觉悟超凡,她知晓此身地狱间,却不以为意,画出春江水暖,便是春江水暖。
伏慕云和小白有所觉悟,却偏执不够,他们知晓此身地狱,下意识地作画,便行走在自己所认为的地狱之中。
他们在四万年前、以及七叶之梦中见过昔日雷霆暴雨的毁灭之景,于是他们行走的人间也是如此模样。
——而这并不是地狱真正的模样。
它远比他们所认为的更为残酷、更为恶劣。
每颗果实之内皆有千千万万众生,而这众生如今又去了哪里?那曾悬挂于金枝碧叶之上的果实,一经坠落,落入徒有毁灭的虚海,又该变成什么模样?
而尚且能在这人间地狱中行走的行者……又能是何等姿态?
秋风萧瑟,怒海波涛,伏慕云和小白回首望去,透过蒙蒙迷雾,伏慕云能看到他们来时的地方。
在摩耶眼中,那是芦蒿满地的江畔,在他们心中,那是一个大浪激石的山崖,而此刻,那里是一个……冲积扇。
这个词不是伏慕云脑子里冒出来的,他的“常识”没有细节到这个地步,而是听闻他描述之后,小白所说。
“河流出山口的扇形堆积体。”小白说道,“这跟我们还有摩耶所见都完全不一样——你仔细看,扇形的源头是不是有水流,或者水流的痕迹?”
伏慕云看去,只见源源不断的浓郁血水夹杂着骨肉,从他们的来路激流而下,冲出山谷,这时其中夹杂的骨肉便呈扇形喷发而出,堆积在岸上,而剩余的血水则汇入汪洋。
“摩耶眼中的‘岸上’是没有水的,我们眼中的‘山崖’水则是倒流的雨水,虽然已经说得上湍急恐怖,却不足以阻挡我们的脚步——而你所见的、能够冲出山间形成冲积扇的奔流,已经是全然不同的东西。”
小白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陆地,整个世界皆被江海淹没,所谓的陆地,只不过是较高的河床罢了。”
——行者们眼中的世界,比摩耶和旅人们都更接近真实。
有觉悟,因此能看到凡人不能见之事;觉悟不足,因此又深陷地狱泥沼之中,不得解脱。
看不见真正的画纸,又没法以自己的心勾勒出完整的画,乱涂一气,所见的唯有一副光怪陆离不成系统的世界。
伏慕云看到有行者在冲积扇在行走。
这一次并非故人,伏慕云未曾见过那张面孔,他平平常常,身着僧衣、背着背篼,样貌年轻,在湍急的血流间艰难跋涉。
若是常人的力量,一定无法在那激流之间行走,然而行者们虽是凡物,却并非凡人,只见行者双手再度合拢持印,这一印禅定,可以使人心定,不受物扰,于此同时,一轮金色又从行者的脑后升起,呈现出金色佛陀之相,这佛陀持降魔印,血海激流皆无法阻其行。
行者走到冲积扇的尽头,前方是血海汪洋,已然不是人的脚步所能触及。
生在地上的人,不光没法上天,也无法入海。
凡物之躯终有极限——然而那升腾而出的金色却没有。
咔嚓——
相隔遥远,仿佛也能听到这样破碎的声响。
只见金色佛相伸出手,拧下行者的脑袋,放到自己的手上,就好像人成了相,相成了人。
失去脑袋的形骸未曾倒下,仍在往前行走,行至海中,凡物脆弱的肉身便被大海分解,此后又是一阵扭曲声响,在佛相的注视下,那副肉身便化作了一朵莲花。
最后,拆下持印双手,维持【禅定】,佛相端坐莲台,降魔无畏,朝着大海的彼岸漂流而去。
无尽血海之上,又多出了一缕璀璨的金色。
哗啦啦——
暴雨之声连绵不绝,已然成为耳边自然万象的底音,伏慕云没有兜帽,玄色的发丝浸没于雨中,那漆黑近红的长发更显鲜红。
他忽然感到肚子有点饿,可能是因为刚才微量地调用了觉悟的力量。
打开背篼,这背篼也是用竹条柳条之类的东西编制而出,本就难以挡雨,此刻一打开盖子,里面的果实更是刹那间全被染红。
旅人们和行者们行走在不同的画中,各有其道,唯有涉及到果实与月色之时,眼中的世界才会有些许重合。
虽然肉体的思维告诉他下的雨是血水多少不太妙,可是伏慕云超脱凡物的部分又觉得天上掉什么样的雨都差不多,他过去也是在雨里吃东西,现在也没差。
他两口啃下一颗果实,给小白也递过去一个,小白同样两口一个。
他们吃的满身满面满嘴都是鲜血。
他们在吃东西的时候不会说话,也不会发出什么大的心声,因此船头的摩耶自然是不知道他们在干嘛,她什么心声都没听到,虽然是自己画出了这幅画,也觉得四面里实在寂静得有些诡异。
——除了周遭连绵不绝的细碎嚎哭之声。
那都是海中、雨中、整个世界里的哭声。
那些声音终日哀嚎,虽然不是指向她,她却也能听见。
已然习惯。
“——我画得怎么样?”她终究传声问道,“因为那不是我眼中的世界,我也是头一次尝试画这种,不知道结果如何,你们看到那个行者们的世界了吗?”
“看到了,我们看到了其他行者,虽然都只有一面之缘。”伏慕云回答道,“你的画确实把我们带进了那个世界。”
“那么月亮呢?”摩耶又问道,“月亮应该有所不同吧?你们有没有看到……那扇门?”
……门?
伏慕云和小白都是一愣,他们再度看那月亮。
明月依旧是明月。
只是——
隐隐约约地,在浓郁的血雾之中,那明月之中,似乎……却又有一扇门的轮廓。
在察觉到这扇门、认知到这扇门的瞬间,伏慕云和小白同时寒毛束起,小白的毛发在兜帽里微炸,尾巴也绷直了起来,伏慕云的脸上亦是浮现出大片鳞片。
他们眼睛瞪得诺大,嘴唇嗡动,整个心神都要被带入那扇门中的境界,心中的禅心有如擂鼓,好似人的怒吼,又似心的悲鸣。
眼前那泼天的大雨在顷刻之间化作了涌动的枯黄之海,每一滴海水皆是由苦痛的泪滴组成,苦海滚滚东流,随着极乐之叶的漂流,他们愈发接近月亮,愈发接近月中的大门。
那是一扇无比巨大的门户,和整个月亮一样大,其外表却是普通,没有佛的庄严,亦没有血海的狰狞,只是一个由黑色石质材料组成的、空有框架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