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事物在不同的人眼中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
或许塔特说过的那么多话里,最有用的就是这一句。
在摩耶的眼中没有地狱,只有春江水暖,因此大海无波,她便能漂流于其中,悠闲自在。
而现在想来,为了寻找一棵树而前行的行者们皆有自己不同的方向,那方向,是否就是因为他们眼中世界的不同,分岔出了不同的方向?
摩耶、诸行者,乃至于旅人们曾见过的阿特曼甚至是塔特,他们眼中的世界或许都与彼此不同。
那些世界并不是【真】的。
唯有天人观照,方为真实。
伏慕云与小白尚且神圣时所见的世界,便是抛却了一切外相,直指实相的真实。
以此为对比,那么如今二人眼中的世界,果然……也是假的。
“在最后的印象里,我们是坠入了一片金色的大海。”小白轻声说道,“那时的我虽然已经失去神圣,可你的力量围绕着我,我也能看到真实。而当我们醒来之后,没有那海,也没有天外的双树,反倒有不该存在的夜月繁星……慕云,果然,那片海是真的,我们所处的世界,只是我们看不清真实,而画出的虚妄之相。”
果然如此。
不过——
在这些相与相的不同之间,却又有着相同。
“七叶树、还有……月亮。”伏慕云抬起头,天上依旧挂着两轮明月。
七叶树在不同的人心中是否长一样尚且存疑,可是毫无疑问,摩耶“眼”中的月亮和伏慕云眼中的是同样的月亮——起码看上去差不多。
伏慕云凝望着天际的月色,只见来路的明月高挂于天,而眼前的明月位置较低,前者下沉,后者上升,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协调,就好像——
伏慕云猛然低头盯着江海。
他站起身来,极目远眺,却未能在海中看到任何一缕月色。
海里没有月亮的倒影。
“月亮要落下了。”摩耶忽而说道,“太阳要升起来了。”
“……我们前面的月亮是后面月亮于水中的倒影?”伏慕云问道,“这个角度……真的可能吗?”
小白听到这话,连忙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水面,然后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面镜子,于空中不断变换着角度,最终——她再度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凝望着黑暗的穹庐。
穹庐中繁星点点,折射着光芒。
“当然不可能。”而摩耶说道,“以我们在海面上的视角来看,前面的月亮是立体的,眼前之月确实是水中之月,镜中之影……不过,你搞错了镜子。”
她也抬起头,凝望着璀璨华美的星河夜色。
伏慕云终于理解了。
“天是一面镜子……”他低声呢喃。
“人世皆是浮云于人间的倒影。”摩耶说道,“如果说虚幻的诸相之中还有什么足以称得上真实,那么,唯有七叶与新月。”
“天空……究竟是什么?”伏慕云怔然道。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摩耶说,“那就是海面,虚海的海面。”
仰头,见到海面。
那么自身所在,又是何方?
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这里是一颗果实,沉入虚海的果实,它的沉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早已腐烂,其中无有人间,只余下汪洋中的地狱,这是真实不虚的事情,是无论怎么涂抹色彩都无法否认的,画纸的底色。”
摩耶站起身来,一身青衣于逐渐兴起的风中猎猎作响,乌黑的发丝被月光镀上一层银白。
“若是觉悟充足,偏执离俗,心中所画即是眼中所见,如我一般。”她将画架重新搬到船头,春江之景即刻消失,惊涛骇浪再度袭来。
她回首“凝望”着二人,继续说道:“若是虽有觉悟,却不够偏执,不够骄狂,你们虽不会沦入真正的地狱,却能观照地狱之天灾,听闻黄泉之风雷,你们认为地狱人间是什么模样,便是什么模样——这听上去与我相同,却完全不同,你们的画出自无心,而我的画却任我修改。”
“哪怕我知晓人间即地狱,我也可以画出一副美满人间。”
“可一旦你们知晓人间苦痛,那眼中所见,自然唯有苦痛。”
“而这就已经算是很好,比九成九的众生更好,每颗果实之内皆有千千万万众生,而这千千万万众生中能有一人成为有觉悟之行者就称得上幸运,千千万万行者中又只有一人能如你们一般。”
“未有觉悟者,眼中的世界与行者不同,而行者眼中的世界,又与你们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世界比你们的、我的世界,都更为真实,因为他们太过弱小,根本就没有作画的能力,而眼睛又太过浑浊,以至于看不清画纸原本的模样。”
“——要看看吗?”她提起画笔,如此问道。
伏慕云和小白点了点头。
摩耶用那漆黑的画笔按上画纸,这是伏慕云和小白第二次看到有人作画,上次体验不太好,因此这一次他们都睁大眼睛盯着看。
以极其快速的笔触,摩耶堪称粗暴地用黑墨覆盖了她自己的画作,以漆黑填充着纸上的白色,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这是干什么?”小白不太理解,“全部涂黑也算是作画吗?”
“或许算,在有的人心里,可能也是有这种画的——但是我这种画法不算,我只是单纯地把白纸涂黑了而已。”而摩耶边涂边说,“行者们眼中的世界便是如此,他们的境界多是【十方】【九宫】,有着超出常人的觉悟,却又不够多。如若强者皆是清醒强大足以战胜一切苦厄,常人皆是浑浑噩噩不知苦痛,那么他们这种人,就是在浑噩里睁开眼睛、却又无力改变,只能痛苦挣扎又不愿彻底沉沦之人。”
“他们是能看见画的——就像你们能看见我的这张画纸,四四方方,对吗?可是光是看见画纸,又无法在画纸上涂抹色彩,做出自己的画;虽然作不出自己的画,却偏偏也看不清这画纸原本白色的底色,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黑。”
“这种情况,会让他们下意识地更加专注于画纸的形状、质地本身,而不是色彩,因此,他们意外地会触及到部分真实。”
说话间,摩耶停下了手,画质中已经没有一寸白色。
这一刻——原本停歇的风雷暴雨再度撕开惨淡人间,伏慕云和小白齐齐打了一个寒颤,小白连忙再度把兜帽戴起,蜷缩起来,伏慕云则是看到周遭的惊涛骇浪比起之前更是恐怖了无数倍,浓郁的水汽钻入鼻腔,他甚至感到窒息,心灵深处再度本能般的感到恐惧——理论上来说,这每一点水汽,皆是虚海之水。
虽然这并不是他自己的画,自己的觉悟,他在其中不会有事,可这幅场景又实在是太过真实,他紧盯着小白周边的海浪,生怕浪花溅到她的身上,做好了随时扑过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