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便见到了远比浪花更加不妙的东西。
……这个浪花的颜色怎么有点不对。
好像是……红的。
赤红而略有粘稠的汪洋,其中沉浮着比海水更加粘稠的红与白,更加粘稠的是肉块,白的是碎骨,这时伏慕云才意识到鼻子里的味道也有些不对劲,这令他的肉身有些作呕,他压下凡物的感触,把小白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几乎把她抱在了怀里。
等等……
水汽,海水。
伏慕云又想到另一种水。
他抬起头,大雨泼天,眼前一阵猩红。
伏慕云甩了甩脑袋,眼中复现出一缕玄气,扫去了眼中的血流,他心跳如擂鼓,继续往四下里望去。
猩红之间,璀璨的金色照亮了他的双眸。
小白从他的下巴底下探出脑袋,和他一同望去,却见蒙蒙血雨之中,可以见到一缕又一缕的金光,那璀璨金色仿佛是地狱里的朝阳,金色之光都在血海中前进,好似一艘艘小舟。
忽然,小白点了点伏慕云的肩膀,让他回头。
伏慕云回首望去,只见从他们身后的迷雾中,一缕金色缓缓贴近,而数秒之后,那金色便显露真容。
那是一尊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的佛之相。
唔……或许也不是佛,而是菩萨或者罗汉之类的?总之,姑且用佛来称呼吧。
总而言之,便是一个看着便觉得庄严宏伟光正的金色佛相,其人结痂趺坐,庄严面孔观照地狱种种,而不受物扰,平静地前行。
它结痂趺坐,坐下是莲花,莲花是船,载着佛相漂流。
这莲花的花瓣由沾满猩红的白骨构成轮廓,而骨与骨之间相连的肉膜则填充着花瓣,肉膜微微鼓动,便呈现出生机的模样。
小白低声说道:“那个好像是肋骨。”
肋骨,一般连接于脊骨和胸骨两端,它的位置在人体躯干的中上部,就像莲花浮在水面上的部分一样。
透过眼中玄气,伏慕云的视野穿透血海,看到了莲花的下端——其轮廓似莲台,呈圆形,同样是用骨与肉拼接而成,只是这个骨头没有肋骨那么样式规整,可能是因为莲台太大,找不出尺寸相同的骨头,故而有的地方用的大腿骨,有的是小腿骨,有的甚至连趾骨都有,看上去就像把一个人的两条腿拆开来,各自弯曲,拼成圆形一样。
莲台是下半身,莲花是上半身。
伏慕云和小白不约而同地再度仰头,看那金碧辉煌的佛。
佛的左手掌心朝上,平放于小腹前,右手覆于右膝,以指触地,看到这印的瞬间,二人同时感到周边的腥风血雨散去不少,这一印使诸魔畏惧。
佛相和佛印皆是庄严伟岸,可奈何佛右手是“以指触地”,这里的“地”指的自然是莲花,是佛相端坐之地也即是莲花的中央。
那里摆着两只手,看上去是一对,右手置于左手之上,两拇指指端相接,这一印正是当初七叶僧侣唤醒二人的印法,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这两只手便被佛相的右手按在莲花中央,仿佛这就是要被镇压的魔物。
手、足、躯干都见到了,这下只剩下一个脑袋了。
脑袋在佛相的左手上,被其托着。
伏慕云和小白看见了这个脑袋,两个人如五雷轰顶,登时一惊,而这个脑袋同样很惊讶。
“是你们二位?”这颗脑袋愣完之后便是没有丝毫阴霾、真挚诚恳的愉快一笑,“我还以为我与二位施主萍水相逢,道不相同,此生再无再见之时,未曾想到重逢如此之快。”
正如这颗脑袋所言,他们三人曾经萍水相逢。
这正是当初七叶树下的僧侣之一,曾对旅人们说起家庭之事,说自己有妻子孩子,那里正是他的归宿。
现在再看那佛相,伏慕云和小白这才意识到虽然气质完全不同,可仔细观察那金色面孔,同样是那位僧侣。
金色的他乘着白骨的他,托起了他的脑袋。
伏慕云的肉体觉得该死的不对劲,他的大脑为这僧侣如今的模样而感到荒谬乃至于愤怒,但是他的心竟然觉得这一幕甚至有点超脱俗世的美。
这僧侣哪怕是行者,也本是俗物,超脱凡人,却依旧凡物。
这一刻的它却超越了这些,抵达了能让伏慕云感受到美感的境地。
……或许伏慕云心中美的界限确实过于宽泛了。
大脑的思维无法影响他的心,他眼见重逢,看到僧侣真挚的面容,也觉得稍有愉快,于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而小白已经做出了回答,她认真地说道:“或许我们道不相同,却并非平行,终有交错之时。”
她和伏慕云一样,全然不受外物影响,平静得漠然,愉快得非人。
僧侣闻言,沉默稍久,却又叹息:“真如施主你所说,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重逢,虽然我与你们萍水相逢,不过两面之缘,却还是……深感遗憾。”
他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最后再度露出一抹笑意:“希望我们能快点找到那棵树,造一艘能容纳我们所有人的大船,一起回到我们的家园。”
“最后一次吗?”伏慕云却摇头,“道这种东西也不一定是笔直的,说不定弯弯曲曲,能见好几面。”
“……是吗?”僧侣愣住了,他头一次听见有这种说法。
“我也不知道,但也没人说道就是直的,要么平行,要么交错,不是吗?”伏慕云见“莲花”漂流地方的方向和他们逐渐分岔,最后和小白一起说道,“再见!”
那渐行渐远的僧侣也大喊道:“再见!”
血海翻涌,无数金色在其间前行,伏慕云和小白在血雨中观前方明月,却发现明月仍是明月。
放在叶子上的背篼里,七叶之果实也依旧毫无变化。
……地狱之中,唯七叶与新月,方显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