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看过来,他指了指旁边一直在旁观的阿特曼之影——只见那虚幻的泡影已然迈开步伐,朝着他们所要前行的方向远去。
他们要走了。
小白点点头,表示随时可以出发,而伏慕云则最后问道:“之前打了不少岔——第二句经文,何解?”
众僧又道:“第一句以画笔代心,第二句直接写心,你们应当也看得出来,两句话格式基本一致,表达的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间接与直接写终究是不同的,这毕竟是【菩提萨埵】的偈颂,一字一句,皆有摩诃智慧,我们用自己的白话与你解读,终究不如你们自己悟——毕竟,你们也有不逊色于我们的禅心,乃至于要去寻找阿特曼的【觉悟】。”
“第一句话的解读是线索,能否解开谜题,就靠你们自己了。”
——如此。
简单告别,希望来日再见后,伏慕云背起沉甸甸的背篼,与小白一同追着阿特曼的背影,冲出了七叶之树的阴影,再度踏入地狱。
暴雨与雷霆再度来袭,普洒大地的太阳之光消失无踪,一轮新月高悬于天,于乌云之后顽固地洒落无尽澄明。
这一次阿特曼倒没走那么快,虽然仍隔着一段距离,但伏慕云和小白都感觉他总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他们跑得也就没之前那么赶。
于是伏慕云就有空对小白说道:“你发现没有,他们从始至终没说过自己叫什么。”
“……”小白沉默半秒,随后平静地说道,“在有觉悟者的心中,自我介绍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就如同塔特所说,‘天人的大道自心勃发,贯彻十方,众生皆能闻其道,对谁都是赤裸’,因而阿特曼也迫切地想要告诉我们他的法号、他的‘我’是什么,这是在张扬自己的【道】,天人行者都有这样的倾向——之前的‘定之梦’更是明显,那活佛甚至在自己的觉悟中,留下了对于自己名字的说理阐述。”
伏慕云便没再说什么。
小白果然知道,伏慕云一直觉得她比自己聪明。
也即是说——
那些僧侣,果然遗忘了自己的起源,姓与名,起源与“我”,都不记得。
虽然说了家乡与归宿,却像是在描述一场不可追忆的美好的梦。
在那些飘渺的梦中,有过去,有幸福,有美满,却唯独没有“我”。
正是因为缺乏自我,在平时,才会表现得像一个集群,一个……名为“有觉悟者”,或是“行者”的集群。
又是从未见过的情况,从未见过的人,这个世界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等在前方?
伏慕云抬起头,伸出手,豆大的雨珠打落在他的手掌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饱喝足,他未曾再感到寒冷,反而觉得……惬意。
那泼天的雨水倾盆直下,就好像大海一样。
背着沉重的行囊,双足踩在被雨水打湿的泥泞之中,心头的觉悟澎湃如潮,在这一刻,伏慕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
他走在了这人间。
-
远行的旅人们离去了。
他们的到来就像是一场梦,离开之时,大梦复醒。
唯有梦醒,方得真如。
僧侣们睁大眼睛,怒目圆睁,在被金色普照的大树之下凝望远方,那一双双眼瞳之中倒映出了倾盆人间的地狱雨幕,而雨幕如镜,又倒映着自己散发着浓郁金色的双眸。
“又要来了……”一位僧侣沉声开口,随后轻叹,“一顿不吃,终究还是不行。”
僧侣的眼瞳之中泛出金色,那金色如浓浓雾霭自眼中升腾而出,于空中张牙舞爪的样子,找不到一丝光洁,却又璀璨,而神圣。
那诡异的扭曲之物竟能让人感受到怪异、甚至是堂皇的【美】感。
而僧侣们看向彼此的眼眸,皆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那如金身佛像般浮现于自己身后,却又魔气腾腾的庄严之影。
他们闭上眼眸,在七叶树下结痂趺坐,又将双手放于下腹前,右手置于左手之上,两拇指指端相接,做出一记【禅定印】,以此,安稳心猿。
然而心猿终究难平,那是由他们自己的心灵在纸上画出的画,可如今,他们自己的心(画笔)都不见了踪迹,又如何掌控自己的画?
轰隆!!!
先是冲霄的白光从眼前闪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这一棵七叶树也无法再阻止那灭世的雨水,这一方树下净土的稳定,终究被他们自己的心猿魔念破坏。
雨水之中,众僧赫然睁开眼睛,声如洪钟:“尊者!”
远方,远方——
就在伏慕云和小白之前,行走在地狱中的泡影忽而回首。
其面目庄严,一手自然下伸,手掌向外,指尖下垂,以此,实现众生诉求的【与愿印】自然施展,他回眸望去,众僧也望见了他的眼瞳。
只见那一双赤色的眼瞳之中燃烧着炽热火炎,火炎印入众僧心中即刻化作无边红莲,将那所有的心猿、虚妄、我执,焚烧一空。
待到烈火燃尽之时,天边新月高悬,风雨之中徒留一具具易碎的泡影,如同尘埃,因最后一缕阳光的留存而尚存于此。
而那阳光——竟是如此顽固。
那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老树亦是如此。
本已认命的僧侣们静静等待了许久,竟发现自己的身影逐渐由虚而实,天穹之外的金色一点点地扩大,耳边的雷雨愈来愈小,随着心猿的暂时消散,七叶树下的净土竟重新稳固。
脑海里,仍印刻着那一双赤色的眼眸,那双眼中——满怀慈悲。
“尊者,七叶尊者,您果然在吗……”
他们垂下泪来,轻声呢喃,却再无回应,唯有风吹过,老树沙沙作响。
这片天地依旧如同先前,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因缘相聚,光与树皆是一样。
他们从未骗过那远行的旅人。
此事尽了,他们也要如之前所说,既然保下一条性命,便再度前行。
抹净了泪水,难得相逢的行者们互相告别,背上空荡荡的背篼,朝着他们各自不同的远方,再度前行。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