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是不是回头了?”
雨中,伏慕云微微眯起眼眸,凝望着远方的背影。
“不知道……没看清。”小白则皱起眉头,“我不是很适应下雨的环境,雾气实在是太重了,顶多能看到他的轮廓,具体做出了什么动作则是完全看不清。”
伏慕云也没看太清。
他的视野极限,也顶多看到阿特曼之影有一个回头的动作,再然后则一概不知。
朝着阿特曼回头的方向,伏慕云回过头去,那是他们来时的路,路上有一棵老树,树下曾有许多僧侣。
现在回头看看还来得及,只是——毫无必要。
行者皆有其道,无需他人烦忧。
雨中,跟随着阿特曼的脚步,亦是循着自己心中的方向,他们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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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属于凡物的尺度。
凡物的世界没有恒常,诸事诸相唯有易不变易,时间便是记载着这一切变化的史书,在宏大的叙事中,人需要时间来确认过去通向未来,而在日常的生活里,人日出而起,日落而眠,日升日落的每一天便是他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钟。
而天人,亦或是单指过去的伏慕云和小白——它们不需要时间。
它们不需要这杆铭刻着一切运动的尺。
它们飘着的那四万年里找不到任何用于衡量时间的事物,暴雨久不停歇、大海始终咆哮、在这一切停止后太阳又始终高挂,可它们就是知道自己又飘了多少时光,知道过去了三万年四万年,这不是因为它们一秒一秒地去数数,而是因为——
【它们就是知道】。
就像看着天上的光照之物就知道这是太阳一样,它们就是能知道自己身边的种种变化按照凡人的尺度来看是流逝了多少时光,这毫无道理,可是天人本就超越了人的常理,这种东西连阿卡夏记录都可以随意地篡改,整个时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对于它们而言都只是平面上的事物,而它们可以对这个平面随意涂画,俯瞰所有。
哪怕对于不是完整天人的二人,知道是过去了几分钟几年几万年其实对它们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是单纯的知晓,仅此而已。
凡人不以“天”为刻度生活就会生理失衡,不每天睡一觉就会猝死,生活若是杂乱无规律就会焦虑不堪,就是如此羸弱。
而天人不需要,它们不需要睡眠,它们的心恒常久住,就算动弹不得四万年也不会有丝毫焦虑,不会饿、不会累,四万年还是四亿年对它们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时间毫无意义。
伏慕云和小白,就是在不需要时间的日子里度过了那样……对凡人而言漫长的时光。
也因此——
比起肉体的羸弱,神圣的缺失,或许“时间”的存在,才更让他们感受到了自己与当年的不同。
——距离上一次的告别,究竟又过了多久?
这一路上,身边是一如既往的荒原,背后是被乌云遮盖的月光,若是抬起头,便能看到雷霆在空中划过,厚重的雨水打湿了睫毛,亦令面颊一阵生疼,苍天的怒火是如此猛烈而又恒常,这便是这个地狱里既定的天理。
一切似乎永恒,一切似乎常住,无论怎样前行,前方依旧朦昧不定,无论怎样回首,来路依旧是那般模样。
暴雨与泥泞拂走了他们来时的足迹,哪怕伏慕云沉重的身躯在大地上刻下再为深刻的脚印,只需一个回首,一切又是无影无踪。
这里没有标刻着时光的尺,不变的地狱与不变的新月皆仿若永恒,唯有隔着一段时间就变得饥肠辘辘的肚子以及背篼里越来越少的果实足以证明时光的流逝。
如若说这永恒的地狱里还有什么在变化,那一定是这越下越大的雨。
虽然伏慕云现在在雨里的感觉还算不错,小白穿的衣服也颇为厚实,虽然外面的毛绒湿哒哒的,但内层据她自己说是没进水,可是……大雨影响的不光是人。
还有世界本身。
一开始的泥土路还算坚硬、七叶树下的泥土甚至算是干硬,可是走着走着,泥路已然变成了真正的淤泥之路,伏慕云背着一大筐果实,每走一步,双足都要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几乎要没至脚踝,他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前路就要变成沼泽——奇怪,这雨一开始没这么大的。
“据我所知,雨水是从云里落下来的,就是你名字里的云。”路上,因为无聊,他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对于这雨,小白也发表了一定的见解,“会不会是我们之前头顶上的云比较稀薄,走到这里的云变得更加沉重起来、装满了雨水呢?”
“再这样下去不光是云……就连地上也要装满雨水了。”伏慕云凝望着雾蒙蒙的前方,亦是聆听着雨中的一切。
他听闻愈发密集的雨珠在泥土亦或是水潭中砸落得粉身碎骨,亦听闻汇聚在一齐的水流汹涌成浪,于前路之中涌动,令旅人们的前进愈发艰难。
而在更远、更远的地方,一切的水与浪汇聚在一起,似乎组成了某种阔别已久的熟悉之物。
只是,具体说不清有多远。
不光是时间,就连空间的感知也变得分外暧昧。
不知走了多久,亦不知走了多远。
前方那飘渺的影子不知疲倦,可凡人却知疲倦,需朝夕。
小白和伏慕云都感到自己的肉体本能在朝自己疯狂抗议,尤其是大脑,他们久未休眠的大脑早已经到达了停止工作的临界点,如果不是他们超出肉体的一部分管控着自己的身躯,强行驱使着这疲倦的肉体凡胎不断前行,他们或许早已倒下。
虽然知道不睡觉跟饿着肚子一样不好,可是这环境真是找不到一个休憩之所,估计躺下没多久就要被大雨和逐步凹陷、类似沼泽的大地吞没。
而肚子……
背篼里的果实已经下去了整整一半。
这不代表他们距离目标还剩一半的距离,只代表他们距离饿死已经过了一半进度。
虽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可他们还是多少怀念过去的那一棵棵七叶树,只可惜现在没有树,只有远方七叶僧侣的泡影,乃至于可想而知处于天穹之外的【娑罗七叶净妙土】。
“这会不会也是一场虚妄的梦?”
看着越来越少的果实,小白一边艰难跋涉,一边说道:“就像上次在舍利塔里一样,只要当作是假的,就不会饿死。”
“不知道。”伏慕云头脑空空,“等快要吃完的时候可以试一试。”
所幸——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他们脚下的路、天上的风雷,皆是人间事。
但凡人间事,就无法永恒,终有尽头。
在果实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时候,小白忽而停下了脚步,在一秒的停顿之后,又尽力迈开腿脚奔跑起来。
这不光是因为她再这么停下去半条腿都要陷进泥地里了,还是因为远方那飘渺的身影……终于,再度停步。
阻塞的思维经过一秒钟的调整再度开始运转,疲倦至极的人们振奋精神。
按照上一次的经验,阿特曼之影的停步就意味着有事发生,其每一次行动,都会作为他们寻找阿特曼乃至于菩提树的线索,必须要跟上。
随着旅人们的奔行,他们感到脚下的泥泞变得愈发稀少,而地势不断走高,溪流从前路向着后方划过,足底的触感终于变得愈发坚实,这似乎是一段上山路。
愈发接近天空,便愈是接近暴雨与雷霆,惨白的雷光在阵阵轰鸣之前照亮了他们有些惨淡狼狈的脸庞,倾盆的暴雨与远方的鼓面共鸣,宛若珠落玉盘。
那鼓面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