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又是七叶。
伏慕云和小白听到这个回答,不约而同地望了眼被太阳普照的金色天空——不知这金色有几分出自太阳,又有几分出自那除却璀璨一无所有的【娑罗七叶净妙土】?
他们知晓这两个字必然牵扯甚广,但已知信息实在是太少,再怎么思考,也无法拼凑出正确的答案。
如果阿特曼的本体真的是他们所想的那个东西,那寻找阿特曼的委托根本不成立——因为七叶之树抬头可见,众生皆在七叶碧涛之下。
不过——
这个世界真大,伏慕云再一次深深地感慨道。
比起从宇宙之外俯瞰宇宙的视角,真是大了太多太多。
不知是因为自己变得渺小,还是事物的小大本就没有绝对之分。
而这时,僧侣已经接住了偈颂,众僧围坐在一起,一起读道:
“大种中无色,色中无大种,亦不离大种,而有色可得。”
“心中无彩画,彩画中无心,然不离于心,有彩画可得。”
“这是觉林菩萨的偈颂,出自《华严经》卷一十九,‘升夜摩天宫品’,阿修罗众来到世上,所要读的第一篇经便是此偈。这是阿特曼给你们的吧?”有僧侣说道,“这片偈颂又有一别名,名为‘破地狱偈’,其主旨是为告诫众生,若有觉悟,则世间无有地狱,若是没有觉悟,地狱方生。”
“可是地狱不就在那里吗?”小白问道,“在这棵……‘七叶树’外的地方。”
“不是指的实际的地狱,而是‘心’的地狱,那是无觉悟者所在的虚无之渊,若是生命找不到自身的方向,没有觉悟,就会沉入那样的【无间】地狱,浑浑噩噩,不知出路。”僧侣道,“若是有觉悟,哪怕行走在刀山火海人间炼狱之中,心中也自有无量光明,解脱苦海。”
虽然听上去玄妙,可是伏慕云和小白却莫名能够明白。
哪怕身体是痛苦的,心灵也不觉得痛苦,就算会暂时感到悲伤,也有再度无畏向前的决心和勇气——坦坦荡荡地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在这棵树下决定为寻找一棵树而前行的行者们,每一个人,皆是如此。
“觉林的觉也是觉悟的觉,觉林二字描述了觉悟从‘玄’到‘明’的流转过程……这部分比较复杂,看上去你们对佛法没什么了解,便暂不多说,关于你们问的那两句话——”僧侣道,“第一句话,其中的‘大种’可以姑且看作是‘心’,以心为笔,画出色彩,勾勒图画,这图画是由心勾勒的,但它是心吗?它不是,它是‘虚妄’的,而心是‘真’的,若是没有心这一‘画笔’,就不会有图画,因此‘亦不离大种’,即是‘虚妄’是无法离开‘真’的,没有‘真’就没有‘虚’。”
“……这意味着两者相辅相成,真与妄都要存在?”伏慕云皱眉问道。
“不。”僧侣道,“妄不离真,但是真却可以没有妄,真与妄无法交融,终究不同,就比方说……一个,其实不太贴切的比喻。”
不太贴切为什么要用?二人的脑袋里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疑问——这僧侣们看着佛法高深,一定能找出更贴切的比喻,比如原文里的画和心不就是那么回事?
而僧侣们接着说:“假如,真是现实,妄是梦。”
二人瞬间就没有了疑问。
“如若没有现实中做梦的人,就不会有虚妄的梦,梦无法独立存在,而梦与现实终究不同……梦,终究要醒。”僧侣们微微垂眸,“唯有清醒,方得真如。”
小白直接问道:“……我们又在做地狱里的梦?”
是个人都明白这僧侣的话里话外在暗示些什么,说起来这次遇上树下的他们就蛮突兀的,跟前两次没差……不过既然是在一路旅行,总会遇上些人或事,因此之前她没往那想,直到现在,僧侣们主动提起梦。
“不。”而僧侣却摇头,“如若地狱是真,那‘我’也是真,你们确实在路上遇见了一棵七叶树,遇见了从四面八方而来、于此地短暂休憩的我们,就算你们走出千里,若是能按原路返回,树也依旧。”
“那你们呢?”小白问道,“你们还在吗?”
“我们当然要继续前行,只是与你们——与我们每个人,都不同的方向。”众僧道,“人人皆有自己的方向,我们要去各处寻找菩提的古树,只为了造那一艘能够飞翔的大船。”
——每个人的方向都不同?
这岂不是意味着行者们的梵行都是一个人上路?
小白眉毛微扬,下意识地觉得这多少有点……孤单。
之前遇上塔特和阿特曼时尚且无感,是因为这两者一出场就是一个人,而且他们……确实,都是富有决心与力量的。
经历十二万次轮回的炼金术士与曾为“七叶”的阿修罗皆是行走在天人大道上的有觉悟者,而且绝不只是刚刚踏上天人道那么简单,他们已经坚实地行走了一段距离,七叶僧不知道,但是塔特亲口所说,他昔年的“原动天”境距离“净火至高天”也即是天人境界,也不过一步之遥。
神是一个无限而永恒的孤立系统,天人是神造的神,天人行者是逐渐接近天人的存在。
他们——不,它们……不需要他人。
可是坦白说,就眼前这些僧侣,他们或许是有觉悟的,或许踏上了天人道,可凭着小白敏锐的直觉,她能感觉到,这些人也不过是刚起步而已,离那种完全超越凡物的境界还太过遥远,像这样一个人上路,不会觉得孤单吗?
“居无定所,落叶无根,就连死去之时也不会有人祭奠……”身旁的伏慕云忽然咀嚼起之前阿特曼的这话来,他直直地看着众僧,没再问现实与梦,而是问道,“你们,有自己的起源,或者说……归处,吗?”
“有啊——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们是什么梦里的魑魅吗?我们就和你们、和阿特曼一样,是行走在自己道路上的行者,亦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一位僧侣失笑道:“我记得我的家乡,那是一个坐落在溪流边的小镇,里面多是第七代第八代阿修罗,而像我这样的孩子则是第九代,我们这些次生代的阿修罗早已失去了初代阿修罗的神圣,没法吞石嚼铁,也没有三头六臂,寿数不过百年,不过凡物,因此自我记事起,每年,我都会与我的父母下田耕种,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仍记得许多年前,在金色的天空下,我们挥舞镰刀,割下金色的麦穗……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日子。”
那是之前闲聊的僧侣中的其中一人。
而另一人说道:“我与他是同乡,这次也是难得见面,不过我的来历与他有所不同,我没有父母,是顺着溪流,从旁边的高山一侧漂流而来的孩子,我被那里的寺庙抚养长大……在我们的家乡,每家每户年年收获的粮食都会分出部分给寺庙,而寺庙则会用这些粮食来抚养和我一样的孩子,等到我们长大后,要么帮助老迈的僧侣们招呼孩子,要么与其他人家一起耕作,在那之后——”
说到这里,这和尚挠了挠光头,脸皮有些微红:“……我和寺庙里同我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组成了家庭,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出生时的场景,那就是我的家,我的归处。”
——真是温馨的故事。
小白听得入神,这两段话终于将僧侣们从一个有些诡异的集体分开,分成了一个个有着不同起源、不同归处的独立的个体,一个安宁的村庄从僧侣的话语中浮现至少女的眼前,她觉得那副场景一定是【美】的。
他们确实不是魑魅魍魉,而是一个个有着过去起源的、鲜活的“人”。
绝不虚妄。
而伏慕云冷眼旁观——如果忽略他们现在都是“行者”一事,这故事确实温馨,只可惜忽略不了。
活佛点化的阿修罗,也即是“有用的种子”拥有种种生来的神异,或许便是他们口中的初代阿修罗,而那些阿修罗在地狱里存续,繁衍,虽然基因逐渐劣化,成为了凡物、次生种,却依旧存续至……他们口中那些金色的过去。
然后呢?
父母的孩子为何离开家乡,成为行者?一个组建了家庭、拥有孩子的父亲又为何流离在外?就算他口中的家乡再是团结、再是温柔,他的孩子也终究会缺少父亲的关怀。
哪怕是再悲惨的故事,都能从中找到一个“若是在这里结束那看上去还不错”的句点,只可惜句点之后还有下一句话。
——这些听上去就相当有人生感悟的感想一个个从伏慕云的脑子里冒出来,虽然他这个人的记忆里几乎不存在多少对于文明社会乃至种种人间事的观测,可总而言之……他就是想到了。
他自然无所谓自己身上那些理不清的破事,只是拉了拉小白的手,让她回过神来。